《时之三部曲》最新免费章节第四章交错（1）

第四章 交错（1）

湖南长沙二中高中部。

今年的五月比起往年显得格外干燥，虽然从节令上来说正值梅雨时节，可是不过长时阴天而已，偶尔飘点小雨没多久就停了。空气湿度也不高，甚至不及往年的一半，即使是被褥一类的厚重织物都可以自然风干。

又下雨了，入夜空气微冷，还带着杜鹃花丝丝清甜的气息。

“又下雨了，今年的冬天好像有些长……”冯骥在手机上编辑了这样一句简短的邮件，随后又把它从输入框里删去。这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把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简短地记录到邮件里面，然后再立即删除。

合上手机之后越发觉得无所事事，冯骥打定主意去一趟湘雅公园，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散散心。随便收拾了一点零钱和学生证之类的东西，然后和母亲告了假便蹬车出行。

因为是在城郊，所以并无夜市，不过几盏路灯孤零零地立着仅供照明，顺便描出丝丝缕缕的雨幕和行人黯淡的阴影。搬到长沙已经过去了两年，这在过去是几乎没有的事，也不知是否应该对父母的工作终于安定下来而感到庆幸，因为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即使过了两年，这一座城市仍旧陌生的另人感到孤独。

临近的那栋大楼盖了个毛坯以后就没有了后话，大概是在几个月以前，就连楼顶的那些起重设备和照明灯都给拆了个一干二净，看上去阴森森的分外渗人。不过若是在白天天晴的时候会有附近的孩子跑进去玩耍，大人们当然是不允许的，因为楼梯和阳台上连个扶手都没有委实太过危险。冯骥只背着父母上去过一次，不过是对于毛坯房有些好奇而已，直到站在楼顶的边缘，他觉得双脚颤抖，心中腾起一种想要跳下去的欲望。

所以那以后他再没有靠近过这片工地。

湘雅公园离家并不远，蹬自行车不过是十来分钟的距离。临近公园的一段路坏了几盏路灯，黑漆漆的不见半个人影，唯独听得园内虫鸣声戚戚作响。

毕竟公园夜间本就不开放，所以也没有设照明，在如今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委实半点没有夸张。不过走的多了，冯骥仍是驾轻就熟地找到了那一条石板小路，它一直通往横贯了公园的沁芳泉。

涌泉汇为流水，水上有白玉石桥赏景最宜。

冯骥信步登桥，走上台阶却见桥中央模模糊糊似乎站了个人影。正在踌躇间，那个身影似乎动了一下，而后出声，声音温婉：“是冯骥吗？”

冯骥无奈只得应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等着董雨思继续说下去。

“冯骥好像不喜欢打伞呢？”她问道。

看来董雨思并没有放着自己就这样转身离去的意思，碍于面子冯骥只得走上桥去，和董雨思隔了两米的距离靠上栏杆站着。只是刚把身子靠上去就后悔了，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背后袭来，看来衣服是湿了一大片。

看到这一幕的董雨思不禁轻笑出声道：“看来冯骥很喜欢把衣服弄湿的感觉呢。”

“倒也不是这么说……只是因为是骑车过来的所有打伞不方便。”冯骥摇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

“但是……”董雨思继续说道：“我还真的见过喜欢淋雨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吧。”冯骥随口道，比如说……脑海中的念头突然要触及某一扇门的时候突然被掐断了，强烈的冲动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我也试试看好了。”董雨思说着将伞收起挂在栏杆上，悄悄走进冯骥几分也背靠栏杆站立，只不过将双手背在身后垫在了潮湿的栏杆上边。

“你小心点。”冯骥皱了皱眉，道：“弄不好会感冒的。”

“你呢？你就不会感冒吗？”她说着转过头来凝视着冯骥的侧颜。

冯骥又偏了偏头，小心避开董雨思的视线，轻声道：“我习惯了。”可是在刚刚那一瞬他又好像看到了什么，因为董雨思眼中的神采是那样的熟悉，“雨思”，冯骥心中苦笑，真是个好名字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董雨思仍旧不依不饶地追问。

冯骥摇摇头：“不记得了。”说完就再度将目光投向远方。

董雨思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成绩中等，但是胜在多才多艺，虽然并不俏丽可是天生一副病弱西子的模样叫人看了都要怜爱三分，温婉可人。

只是……

因为后知后觉了一次，冯骥他对于一些事情发现的太早了，还在董雨思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心意，可是对于冯骥的所有，少女全部都无从猜测。

“学习勤奋，沉默寡言，对于植物有很多了解，总是用一种很迷离的眼神看着视野远处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这就是董雨思所知道的冯骥的全部。

在见到冯骥以前，董雨思也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东西真的会存在，可是见到冯骥以后她明白世界上有些人他们生活在相同的时空，在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就会发现彼此。董雨思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她并不觉得自己和周围的大家一样生活在现实的世界，而是长久以来一直独居在一个陌生的角落，角落不大，却冰冷刺骨，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度简直令人无法生存。所以……她一直在寻找，只是始终没有人能够跨过那一层厚厚的壁障触及她的内心，而当看到冯骥的第一眼，少女就被他眼神中的某种东西所深深吸引了，她相信着，相信着此时近在咫尺的这个青年和她有相似的过往，所以才分外在意。

可是为什么自己已经表示的如此明显了，他仍然是视而不见呢？

即使是现在咫尺之隔的距离，她还是只能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和平常在学校时聊的东西并没有多大区别，聊到了后来，干脆就开始交换课本上的知识了。

“冯骥，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生物？”

“你不喜欢吗？”

那是因为你喜欢……这样的话并没有说出口，董雨思随口扯道：“你不觉得生物老师很有意思吗？”话还没说完突然又想起一事，笑道：“他还卖过老鼠药呢。”

一听冯骥也笑了，梗是出自生物课堂上老师给他们演的一段相声，据他所说是真实事件改编的。事出他家门口有一个人摆摊卖老鼠药，还开了个大喇叭天天喊话，抄一口纯正的湖南本地口音，字字尾音上扬。结果后来老师被吵的烦了，就跑去和那个卖老鼠药的小摊贩瞎掰扯。经过一番专业知识的论证竟是让摊贩信服了他卖的老鼠药是假货，当时在课堂上一人双声道表演对线全程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这倒也是。”

“所以冯骥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生物呢，你还没有说你的理由吧。”

“这个啊。”冯骥喃喃道：“我也不懂，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了。”

董雨思由衷赞叹道：“诶，真厉害，竟然能喜欢一样东西那么多年，我好像每年都会换一个爱好呢。”

“其实现在我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冯骥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住了，重新收敛起笑容换上那一幅淡漠的神情。

董雨思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什么？”此时从冯骥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令她感到心口隐约作痛，这也是另董雨思越发相信冯骥和自己一定是来自同一个时空的理由。“我可以感觉的到你的悲伤啊，冯骥……”

“没什么。”冯骥摇摇头道：“真的晚了，该回去了吧。”

“才不到十点吧。”

“可是淋雨太久会感冒的，我有些冷了。”他话说完便礼貌性地露出一个微笑，不咸不淡地挥了挥手随后便快步离去。董雨思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追了上去，最终在公园门口和他分手，冯骥也在此挥手作别。

目送着冯骥骑行远去，董雨思默默返回家中，如她所料，母亲正焦急地等在客厅里。

“思思！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说着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拖鞋打在瓷砖上啪啪作响。“怎么还淋湿了，你的伞呢？”

听母亲一说她才想起来似乎是落公园里了：“好像……落公园里了。”

“大半夜的怎么还去公园，快点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可是伞……”

“明天再去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体……”听到这里董雨思心往下一沉，瞬间拉下脸来冷冷地道：“我知道，不用妈说。”

“妈怎么又不能说啦，你这真的是……哎呀，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董雨思对此充耳不闻，换上拖鞋径直走进房间找换洗的衣服。

站到淋浴喷头下的时候董雨思突然觉得倦意上涌，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在了墙上，触体冰凉。可是董雨思浑然不觉，热水沿着她的双肩流下，划过平坦的胸口，那里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她做过心脏瓣膜手术。

那也只是三年以前的事情而已。

吹干头发，董雨思又听到母亲敲门，进来后放下了一杯红枣水，又絮絮叨叨了半天，最后反复叮咛了记得吃药早点睡之类的话语才带上门出去了。母亲才一出去，董雨思立刻起身将门反锁，随后一头埋进了松软的床铺，泪水一下子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伴随着的是钻心的疼痛。

“不要……这样……”少女握拳重重地锤在自己的胸口，沉闷的疼痛令她接近窒息，可是脑海中想的却完全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药……”少女挣扎起身拿了一粒安眠药和盐酸舍曲林（某种抗抑郁药物）以水送服了，只是那泡了不知多久的红枣水酸的近乎苦涩。

即使吃了安眠药，许许多多的幻境碎影依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一直到深夜凌晨都未能入眠。

“明明你也是和我一样的，为什么要逃避……”

“如果你察觉到的话请不要不理我，我其实……也很脆弱的，冯骥，求你了，请你找到我。”

入梦又反复醒了几次，如此辗转不知不觉已是清晨，窗外仍被雨水浸润的一片模糊，从东方翻起灰黑的云墨来看今天又会是阴天。董雨思的心口仍在隐隐作痛，想着还有没完成的作业可是全身乏力几乎站不起来。

董雨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三个月前的元旦游园上，冯骥带来了几盆小盆栽作为礼品，她努力玩了好久的游戏才终于赢走一盆，可是无论她如何精心侍弄，终究还是只苟延残喘了一个多月就完全枯萎了。

冬去春来，面临着即将到来的分班考试，整个班级的学习气氛又开始重新变得分外紧张，只有董雨思还在不紧不慢地踏着步子。语文老师也不希望课堂变成枯燥的讲述，趁着杜鹃花开的时节，将全班一起带到了离校园极近的湘雅公园。时值黄昏，雾雨朦胧，大片大片或白或红的影子散落在各处，连带着沁人心肺的香气，只是可惜少了蜂蝶为伴，终究看着如死物一般。

这一堂课讲的杜鹃花的历史，是在那古蜀国的时候……董雨思无心听讲，侧过脸去偷瞄冯骥，没想到他也是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董雨思心中一动，悄悄起身绕道冯骥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你怎么也不听课？”

冯骥道：“已经知道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总共有三个版本的传说，但是老师估计只会讲第一个。”

“哦？”董雨思来了兴致，问道：“还有什么版本的？”

冯骥看了一眼前方，语文老师正讲的起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于是他压低声音和董雨思讲了那一个含着血泪的悲剧传说……

相传古时有一对夫妻，他们看上去一直十分恩爱，可是有一天丈夫在争执中不慎失手杀人被关入死牢。伤心欲绝的妻子前来探望时，丈夫说想要出去喝口水，让妻子代他坐一会，女子也没有多想便欣然答应了。于是两人换了衣裳，可是她再没有等到丈夫回来。

四日之后女子在处刑台上被斩首之后化作了一只杜鹃鸟，终日在山林里徘徊哭泣，滴下的血泪将整片山林的花朵都染作血红。

董雨思静待冯骥说完，良久才道：“一个好悲伤的故事。”

“嗯。”

“那第三个版本的传说呢？”董雨思追问道。

“那个啊……”冯骥却突然红了脸，别过头去不再言语了。

董雨思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乐开了花，原来冯骥也会有这样害羞的时候，看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可以讲给孩子听的故事了。

“诶，冯骥，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生活什么的？”董雨思突然问道。

“怎么说？”

“就是你未来想要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之类的？”

“不知道。”冯骥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我觉得自己能做一个平凡的人的话就已经足够了。可以去当一个小学老师，然后组建一个家庭，等到老了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去自杀。”

“不打算养老吗？”

董雨思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人老了以后有好多事情做起来都不方便，还不如早点死了比较舒服一点。”

“这样啊。”冯骥言罢又低下头去，躲避着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