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表》最新免费章节九天之上
九天之上
天朝建立以来,一直秉承着“以文制武”的原则。据说这条原则是从上百个覆灭的王朝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刀剑不仅可以对付“盗贼”,也可以对准主人。将刀剑放在匣子里,所谓:“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那么等到急用的时候怎么办呢?敌人的刀剑不会等天朝从匣子里拿出武器时才会剁下去。而将刀剑放在一边又如何呢?放在一边的梯子也会倒下砸伤人,何况刀剑呢?所以防止刀剑伤人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将刀剑牢牢的攥在手中。攥在手中,怎么攥?当世的学者给出了答案:设监军。
在这制度的开始,监军由天子的亲信担任,直接为皇帝负责,因此多半由太监担任。以后的天子沉迷子孙大计,再加上诚实的臣子认为用太监监军,如同“妇人干政”,以后监军逐渐由朝廷选派,由皇帝批准。军队一应事务,均由监军批准方可实行,若无监军同意,统帅连一个士兵也无法调动。但是监军只能否决,而无决定权。为了防止统帅与监军通力合作,将皇家的刀把子夺走,监军三年一轮,防止他们落地生根,投鼠忌器。
旁人可以看到,这种制度,分明是为太平年间设计。刀把子紧紧的攥在皇帝手中,自然可以防止兵器破坏太平气象。但若乱世,战争局势瞬息万变,统帅的决断可以直接影响战斗的胜负、国家的存亡,必须将统帅的位置放到至关重要的位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时候,监军,还有必要吗?
但理论如此,过于理论的理论毕竟无法用于指导实践。实际上,怎么来判断形势是否危急呢?由谁来判断形势是否危急呢?皇帝说是皇帝,大臣说是大臣。皇帝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但这权力毕竟也要由大臣执行。所以优秀的皇帝首先要保证全面掌控施政的朝廷,做到皇帝的判断就是大臣的判断,大臣的判断就是皇帝的判断。
从九天之上看九地之下,本来应是能够更好的看清九地之下的事物。但九天之上毕竟安逸,安逸久了,九天之上的人们就会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智慧获得的。但他们的智慧只用于嘲笑别人,或者满足欲望,至于其他的?跟他们有何关系呢?所以由一群智慧的人组成的庙堂,往往会闹出一些笑话。这些笑话有时会传到民间,传到万里之外的草原,这笑话的意义,大概是给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一点笑料吧。
正是辰时,皇帝端坐在宝座上,这是他坐上宝座的第二个年头。宝座毕竟名字里面带个“宝”,宽大、舒适,尤其是当他坐在宝座上时,下面战战兢兢的臣子,让他有种意得志满的感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宝座,相信恐怕谁坐下了,也不会想再站起来了吧。所以他的主义,所有坐在宝座上的人的主义,永远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至于圣人之书,那是用来看的,用来给百姓们看的。为上者必须深刻的把握住其中的精髓,可以将圣人之言捧进书房、捧进科场、捧进宗庙,但就是不能捧进自己脑袋里。个中微妙之处,怕是难以言说的。
他初继大统时,明显能够感受到众臣子的严肃,但严肃则严肃,总觉得缺乏了那么一丝的尊敬。臣子对帝王最好的尊敬,就是“害怕”,就像宠物对于主人的那种害怕。没有了这种气氛,他就觉得宝座太硬,咯的难受。直到他搞了万和楼案,朝堂的气氛才明显多了那种“害怕”,使他能够放松的坐在宝座上,这时,宝座也变得舒服起来,直让他坐下就不想起了。
但毕竟坐下还是要干活,不然便有人骂。他已经知道前辈们被骂的多了,所以自己也就不得不做做样子。此时,他有些慵懒的坐在宝座上,心里面思考着着哪位大臣严肃而不畏惧,哪位大臣畏惧而不严肃,哪位大臣应当打几板子,哪位大臣应当给根骨头吃,这样想着,耳朵里面传来某位臣子的奏请:“中南、江口、海虞、定海四省大旱,秋粮无收,中南已人相食,臣冒死奏请免中南、江口、海虞、定海四省粮税,并调储粮计七亿两千万石入四省救民于水火。”
说话的人是刘一贯,他本是西南夷太守,这辈子恐怕再没有进身的希望,碰巧赶上了万和楼案,蒙天子恩典,擢他入京,当了工部尚书,这就让他感受到皇恩浩荡,要誓死相报了。
刘一贯的话刚讲完,朝堂上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无人接着说。皇上等的有些不耐烦,道:“刘尚书已说了,哪位还有要说的?”朝堂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要站出来,但到底还是没人再说话。皇上拍了下宝座,道:“刘一贯,你接着说!”刘一贯头也不抬,道:“臣为万民请命,死不足惜,唯愿陛下及诸大臣以万民为念,调粮赈灾……”话音未落,一旁的留着长白胡子的大臣走出来,冷笑道:“偏你刘尚书知道民生疾苦,偏你知道调粮赈灾,我且问你,如何调粮,从哪里调粮!每年征粮,各地提留以外,朝廷每年存粮约两亿五千万石”平定西南夷、开发北丽、防备乌知,这三件事哪个不要钱粮?西南夷动兵二十万,岁耗一亿五千万石,开发北丽,用兵五万,另迁中国之民无算,岁耗四亿石,防备乌知,动兵五万,岁耗一亿石。如今京畿粮仓已空、定州粮仓前年又遇大火,耗粮无数。北军军屯,只能自给自足,若是发兵与草原交战,则须朝廷调粮。我且问你,若要赈灾,粮从何来!”话音落下,刘一贯逼视着他,道:“叶鹤棠,叶大人!叶大人把持户部多年,果然算的好账!两亿五千万石每年的储粮,真当诸位大臣是傻瓜不成?南方产谷、北方产麦。谷亩产多少?麦亩产多少?全国耕地几何?朝廷税收多少?叶大人读了几十年的圣人之书,竟连算术也不会了吗!” 叶鹤棠听了刘一贯的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刘大人从西南夷而来,竟连朝廷岁入如何来的都不知道了吗?我叶某今日好好与刘大人计较计较,也防有人在背后乱嚼舌头,给我们户部戴顶办事不力的帽子!”
叶鹤棠缓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听见中书房主事易乾开口道:“叶大人且慢,全国耕地如何,商业如何、工业如何,可谓之错综复杂,又怎能在这一时半会儿算个一清二楚?”中书房本是天子身边整理农工兵商四部奏折的地方,后来国事繁多,四部事情,先奏中书房,中书房整理后再交由天子裁处。或者可将中书房称为天子的秘书。因此他本是一个五品主事,却可以在朝堂参与议事。
叶鹤棠听了易乾的话,脸色稍和,不紧不慢道:“易先生所言在理,国家税务大计,岂是一言两语便能说清的?若是有些许纰漏,恐怕叶某也担待不起。”
刘一贯瞧了一眼易乾,刚想继续说下去,但见他虽然面色如常,但自有一种态度,已经知道不再好继续说下去了。
天子放松的脸色隐隐有些阴沉,道:“中南四省向为膏腴之地,其民积蓄最丰。如今虽遇旱灾,往日积蓄即便无法应付,也不过缺个十之一二,这十之一二不过是紧一紧腰带的事情,又怎会出现易子而食的事!这两日折子我已看了,中南马千里的折子于灾情说的轻描淡写,江口宫子善的折子讲的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无碍大局。海虞的林立倒是说了一点灾情的事情,其灾也不过数县,州府存粮足以应付,无需中央调粮。定海的杜丰倒是叫苦,但其请求朝廷救济理由,也大概是才遇兵灾,又遇旱情,旱情虽轻,兵灾却苦,须请朝廷调粮救济云云。怎么这几位太守还没叫娘,千里之外的京官倒开始骂起娘来了?”
朝堂之上的气氛缓和了一点,便有人开口小声议论道:“刘尚书忧国忧民太甚,怕是杞人忧天了吧……”“四省太守都未说话,刘尚书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刘尚书一个工部尚书,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周围大臣虽不敢笑,但也开始小声议论。
但叶鹤棠、易乾一众大臣虽不议论,也是面色沉重,似乎有话要讲。
议论虽轻,但如同银针一样,一根根扎进刘一贯的肉里,良久,刘一贯脸色铁青,双手颤抖着将帽子摘下,放在左侧,跪直,朗声道:“臣刘一贯七岁开蒙,二十五岁中举,三十二岁中试,蒙天子洪恩,外派西南,又十五年沉浮,才与诸位大臣一同站在这朝堂之上,腆颜议事。在西南十五年间,臣见遍世态炎凉:饥荒之年,有易子而食,有卖儿卖女,有全家老小一同服毒自尽。中南四省灾情,之前已有道听途说,臣未见官报,本不相信。前日接得四省家人、朋友、学生书信,臣方知灾情甚重。以臣观之,如今满朝上下,皆为一己私利,上欺下瞒,如此灾情,京师只闻风声,不见真情。臣已近知天命之年,本应心如铁石,看破生死别离。然得知中南四省灾情,往日西南夷灾民境况涌上心头,如今,如今对着那些书信,中南四省百姓、百姓的状况,我,我如同亲眼所见呐……”他顿了顿,大颗泪珠从眼眶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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