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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俊义》最新免费章节第五章

第五章

卢俊义一听:“哦呀。”气消掉了。噢,原来这个道童有点呆,力气大,他欢喜那个人,快活起来了,就跟人家闹了玩,就用肩头来撞人家。今天看见我,他又高兴起来了,又来跟我撞了玩了。年轻人就是这样。高起兴来什么也不问了,你这是孩子玩蚂蚱,要把大腿玩了掉下来哪!卢俊义想想,不能因为他今天撞我一下子,先生不要他了,叫他父母把他带回家,把他的饭碗玩掉了,这是我卢俊义损德啊。我不能因为我叫他丢了饭碗,我要代他讲个情哩。“先生。”

“啊,员外。”“刚才道童是与卢某玩耍,并非出于恶意,请先生看在卢某的面上,就饶他这一次。”

“嗯,这个……”吴加亮望望卢俊义:佩服!不怪人说他是位君子,心地善良,慷慨大方,你看他被李逵撞了一肩桩,不但不记仇,反过来还代李逵讨情。好极了,既然你代他讨情,我就借这句话下台。

“既然员外要成全他,学生何敢不依。——你这个呆匹大,岂有此理!今天如不是员外代你讲情,我决不会饶你,非叫你回家不可!不谈了,还不赶快出去代我把招牌拿进来,见员外磕头赔礼!”“呜哇——!”李逵起身,眼泪滴滴的望着军师会了个意,竖了个大拇指头,意思是:你入神啊,刚才我已经试过了,卢员外的本事不寻常啊,你不要把他玩了毛起来,不要玩了翻掉,玩了翻掉就可惜了。卢俊义觉得奇怪:叫道童向我磕头赔礼,不外乎是请我原谅他,给他几文赏钱,为什么要把个招牌拿进来磕头呢?不懂。

李逵出去,把这一块软招牌扛进来,到了卢俊义面前,朝下一跪:“呜哇——!”就望着员外,手指指招牌。员外一手理着颏下三绺清须,把这块招牌一望:上面有三个大字“谈天口”。这是先生的道号。道号都是些狂言大话,不足为奇。再看看下面四个字“命相双参”。先生不但会算命,而且会看相。再望望旁边,还有几个小字,员外望出气来了。气什么事?上面写的“命金五十两,先惠后谈”。

卢俊义倒不在乎五十两,气的是“先惠后谈”。噢。你的意思是叫我先给钱.然后再算命。凭我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我就赖你你这五十两命金啊?岂有此理!“李固!”“主人。”“你且看了!”

“呃咳!”不好!李固晓得坏了,主人脸上的气色不对头了,看招牌看出气来了。什么玩艺,让我来望望看。“谈天口。”谈天口嘛是人家的名字哎,跑江湖的不无都是些狂言大话,你随他去咧。主人不见得为这件事来气啊。“命相双参”。也不见得为这个来气哎。“命金五十两,先惠后谈”。“呃咳!”

糟了!我啊,眼睛上有了苍蝇屎了,怎么没有把他这块招牌看下子就喊他进来的呀?这句话是犯嫌呢!

用不着说,主人动气一定是为的这个“先惠后谈”。我要早晓得他招牌上有这句话,打死我也不喊他进来哎!不是旁的呀,他先生算过命走了,主人不把我骂死了吗?怎么办呢?有了,只好我来带个舵啊。

“哈哈,先生。”“大爷。”“这个……哈哈,先生,有件事情跟你老人家商量下子。”“什么事?”

“刚才是小人我把你先生请进来,代我家主人算命的。我家主人因为今天事情多,本不肯算命。无巧不巧,才把你老人家请进来,外头接连来了几起客人,这一刻都坐在外头大厅上等着哩。先生,你,你住在哪块啊?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块,等我家主人会过客人之后,我来派人打轿,去把你先生接得来,代我家主人算命.你看怎么样?”“哪个啊?你家主人来了客人了,叫我先回去,随后再接我来算命? ”

哎。跟你老人家商议下子,你老人家先回尊寓,过一刻儿工夫再去请你。”“哈哈,哈哈哈哈,明白了。”“嗯!什、什、什么明白了?”“哪里是有什么客人来了,分明是看见我这招牌上写的‘命金五十两’,你们一吓,吓得不敢算命了。说起来是百万富翁,挥金如土,想不到被这五十两一吓,就吓得不敢叫我算命了,岂不可笑!”卢俊义一听:“啊——噗!”心里更怄:李固啊,你这个畜生,我什么时候叫先生走的呀?我不过是气的他这个“先惠后谈”,生怕我姓卢的算过命之后,赖帐不给钱。

你看,你这么自以为是地叫他走,他来了话了。走江湖算命的,就玩的一张嘴,他这张嘴刻薄哪,说的话着实犯嫌哪。我卢俊义在大名几十年了,哪一个不晓得我挥金如土,仗义疏财?被他这句话一说,干干净净!他在我面前,已经说得这么难听了,如果到了外面,再添油加酱,还不晓得要把我说成什么样子哩!日后他在人家面前一提到我:“啊咦喂,算了吧!什么挥金如土,仗义疏财,说起来慷慨大方,骨子坐头小气得很哩,一个钱有得有磨盘大,跌一个跟头要抓一把泥!请我到他家去算命,看见我招牌上写的‘命金五十两’,一吓,都吓了厥过去了,不敢请我算了。”

他能忍心害理地这么说。最好不过认狠,我就先给你五十两,不把话给你说。“李固!”‘哎,主人。”“你到帐房去取五十二两纹银给先生。”“噢……噢噢。”李固心里有话:这个五十二两给过之后,先生一走,我没得命了,临到我受罪了。命金不是五十两嘛?为何要给五十二两?噢,明白了,是赏给道童的赏钱。赏二两,太多啦?不多啊,水涨船高,命金五十两,赏道童当然要赏二两啦。李固跑到账房去,领了五十二两银子来,就朝吴加亮面前一放:“先生,喏,命金在这块,请你把它收起来。”“哪个?大爷,这是给我的命金?”

“嗯!”“这个银子我不能拿。”“为何不能拿?你招牌上不是写着的吗?”“不错。不过我招牌上还有一行小字,你没有注意,上头写的是‘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唔,不错,不错,这个上头是写着哩。来啊,先生,是哪三等呢?”“有牢狱之灾的,我分文不取;有杀身之祸的,我一文不要,家破人亡的,我也一文不收。”乖乖!这三条促狭了,人家一条也不想要哎,情愿给你个五十两。“好了,不谈了,不管你先生要不要,反正这个钱放在这个地方。”“好,就先放着。请你大爷拿几张白纸,再把笔砚取来,容学生代员外算命。”“就是了,这块现成的。”书房里头文房四宝俱全。李固拿了几张雪白的白纸朝吴加亮面前一放,把笔砚朝他面前一移。

吴加亮先在这张白纸上裁了张白纸条下来,喏!朝旁边的一本闲书里头一夹。墨磨浓,笔掭饱,把笔杆子朝手上一抓:“员外。”‘先生。”“请问员外,今年贵庚几何?”“卢某今年四十五岁,九月十五子时生。”“好的。这个非要时辰八字报得准,算出来才准哪,如果报得不准,算出来也就不会准了。”吴加亮笔一起,一挥而就,在纸上把卢俊义的年龄、时辰八写下来了。然后把笔杆子朝下一放,拈着颏下的胡须,两只眼睛就望着纸上的时辰八字,在这块点头晃脑。

“啊呀,员外,你看,生你的这一年是甲辰年,生你的这个月是甲戌月,生你的这一天是甲午口,生你的这个时辰是甲子时,真乃是贵兆啊!”卢俊义一听,心里有话:可是的吧,我就最讨厌江湖算命的说这些恭维的吉利话,说到最后,混几个钱走路。你说我是贵兆,当然贵罗,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怎么能不贵呢?这些话用不着你说,我自己都会说。算命,算命,是算的吉凶哎,不是听恭维的哎!“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请问先生,卢某可有什么凶险?”

“啊,请员外不要误会,不要以为学生是说的江湖上的奉承话。因为员外的这个命啊,甲辰年,甲戌月,甲午口,甲子时,四甲平头,不仅是贵兆,而且是奇兆也。”‘噢。”卢俊义点点头。原来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请问先生,卢某可有什么凶险?”“有啊。凡事到了好过了头,就有不足了。象这四甲平头,披肩太重,好散家财。”“如此讲来,好散家财,对卢某不利?”

“啊,不。因为你是曱辰年、甲戌月生,这个辰、戌一冲啊,扑开财库。你虽然好散家财,但是你的财源很大。”“噢。”卢俊义点点头:这就罢了。“且慢。请问先生卢某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请员外不要急,让学生再来细看细看……甲辰午,甲戌月,辰、戌这一冲,扑开财库。底下是甲午日,甲子时……啊呀!啊呀呀!”“啊,先生为何惊慌?”“唔,这个子、午又是一冲。这一冲,哼哼,员外,对你很力不利啊!”“怎样不利?”“子、午这一冲,要冲动你的夫人啊。

员外,你莫多心,莫生气啊,你一定要丧妻克子啊!”“哦呀!”卢俊义一听,周身汗毛皆竖。这位先生的道理大了!人家说走江湖的算命先生都有江湖术,就象这种话,他们一般的都不说,就是说也不会象这位先生这样直言,至少都要带个把虛字面,什么恐其啊,或许啊,说不定你员外要丧妻克子。我如真的丧妻克子,他说这话就罢了,假如我没得这回事,我就要责问他了,好说:先生,我并没有丧妻克子啊。

那他就有话带舵了,好说:员外,我刚才说的话有虚字面哪,我没有咬定了说啊,我是说的恐其、或许、说不定要丧妻克子啊。这位先生不是的,你看他说的话板板扎扎,一个虚字面都没得,说我一定要丧妻克子。这种话说出来,一点不好带舵。

我假如没有丧妻克子的话.走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要死啊,你个囚攮的!我家老婆跟儿子蛮好的,你说我丧妻克子啊!这位先生敢于这么说,说明他有把握,算得准。就凭这一点,不要说是五十二两,五百二十两都值!卢俊义再一想:莫忙,我不要上他的当。

听说,一般的算命的代有钱的财主算命,他都要先下点功夫,都要找人把这家人家的情形先摸清楚,这叫“买水”,而后才到这家去算命。这种算命的一进门先来个金钟罩,啪!“你一定要丧妻克子啊!”其实他早已晓得我家老婆跟儿子死掉了。这是他的入门诀。

这一来人家就相信他了,底下就听他玩了。不要紧,我最好来试探他下子,问问他我是哪年丧妻,何年克子。他如果是买水买得来的,买得来就不会完全清楚。全城的人都晓得我的老婆死了,也晓得我现在的这个儿子是带来的,但是我老婆是哪年哪儿哪日死的,这个恐怕没得人晓得。不要说别人了,就连我自己,你如问我,我老婆什么时候死的,立时叫我回,我都回不出来,要想下子才能回哩。对,让我来问问他看。“请问先生,卢某是在哪年丧妻,是在何时克子?”吴加亮一听:咦喂,卢俊义啊,你来考我啦?问我你哪年丧妻,何时克子。

戴宗在这块十天,把你家祖宗三代都摸清楚了,我还会说错吗?我要么不说,我说出来,恐怕要叫你毛骨悚然,吓一跳哩。“员外,这个学生不好妄言,要稍微推算下子,你;老在哪年丧妻,何时克子,这个要在行运里头推算。”吴加亮手里拈着这支笔,眼睛望着面前的这张纸,好象在动脑筋推算。

“员外,从行运里头看,你老是六岁开始行运。六岁行运欠三分,乙亥,丙子,丁丑,戊寅,己卯,庚辰,辛已,壬午,癸未……”吴加亮就代他排流年,“哈哈哈哈,就这样子,员外,学生已经代你排了有百年下来了。够了,够了,够了。让学生来算算看……六岁行运欠三分,二十五岁是个子字运。其年是戊辰年,是为复寅。命书云:‘复寅返寅,哭泣零零,不丧自己,定丧他人。’理应在此年丧妻。二十六岁,命交丁火丧官。男命去官煞危子啊,运到丧官,定为克子。

就在二十五岁的年底到二十六岁的年头,这一百天是交运脱运。唔,你老是在二十五岁年底丧妻,在二十六岁年头克子啊!”卢俊义一听:“哦呀!啧啧啧啧……”吴加亮这一番话,把卢俊义说得毛骨悚然,钦佩之至。啊呀!这位先生真有道理啊!你就是问我自己,恐怕这一刻一时也想不起来。你看他算得多准!现在想想,不错啊,我是二十五岁年底丧的妻,二十六岁年头丧的子,相隔百日左右。这位先生绝不是打听出来的,一定是先生的学问。莫忙,我倒是要请先生代我把今年的八字排下子哩,看我今年的运气如何。我家家里猫子精闹成这种样子,到底是什么道理。

“先生适才所说,一点不错,卢某佩服。请问先生,卢某今年的流年怎样?”吴加亮一听:唔,成了功了。只要你相信我就行了。你问我今年的流年,我还没得这么爽气,马上就告诉你,我还要跟你远转山遥,兜兜圈子哩。吴加亮好象没有听见他问的话,还是拈着笔,望着这张命单子:“六岁行运欠三分,乙亥,丙子,丁丑,子丑寅卯……唔,员外,等你到了五十五岁,到了卯字运上头,好了,你要位列三台。”“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请问先生,卢某今年的流年怎样?”

“唔,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你问今年的流年啊,坏得很哩,坏散了板了,你要冲家破产,干干净净,无路可走,逼上梁山做大王!当然坏啦,如果不坏的话,吴加亮坐在梁山忠义堂上好好的.要充军充到大名来代他算命做什么?

不过,吴加亮想想:他今年的流年坏归坏,这些话还不大好说哪。我如果说出来,他万一听了不高兴,大袖子一甩,就这么跑掉了,底下就谈不起来了。万一他再发起火来,一把把我们搭住了,屎要被他打出来哩!所以吴加亮“这个……”在这块暗暗斟酌。卢俊义都急坏了:“先生,卢某今年的流年到底怎样,望先生指点。”“啊,员外,你若是问今年的流年,不好啊,不好得很哪!”员外心里有话。我晓得不好哎,要是好的话,猫子精还来拖我家二癩子吗?”“哎,先生,究竟是如何不好?”“啊呀,员外,你要问究竟如何不好,我看就不要撕皮揭肉地说了。学生还是来写一道批章,员外一看便知。”“好。”吴加亮重新拿了张白纸,朝面前一铺,写着念着:贵造真乃贵造,平头四甲齐开。

同途时运命安排。

富贵前程所在。

命好还须运好,惜平时运多乖。

富贵一时得所哉,百万家财难载。

四甲披肩过重,未免好散家财。

惜尔财库已冲开,比栉重重无碍。

曾惜冲开财库,子午冲杀难挨,妻宫不得永和谐,缺少香烟后代,戊午正交卯运,那时官运重开,身居高位列三台,自有蟒袍玉带。

已入残年风烛,一生仗义疏财,寿交稀古日西歪, (却也是)富贵双全的员外。

“哎,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卢某问的是今年的流年怎样?”吴加亮接着念;流年并非不说,说来确是惊骇,学生自学到今来,未见如此之坏!”

“啊!”“哎。”吴加亮叹了口气:流年正交戊子,白虎早已安排,驱来五鬼齐降灾,天神亦难更改.九死一生大难,还有牢狱之灾,萧墙祸事一起来,必将人亡家败!”

‘啊——噗!”卢俊义脸都气刷了色,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岂有此理!”人朝起一站,“李固,代送先生!”“嗯唔——噗!”一声咳嗽,出了书房。到哪块?到内书房。卢俊义到了内书房,朝下一坐,“啊——噗!”有一阵子“噗”哩。可是气吴加亮?不是的。他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气是气自己今年的流年为何如此之坏。

卢俊义走了。吴加亮装着不晓得,还是把头低着,把笔抓在手上,嘴里自言自语:“啊呀呀!今年的这个流年,就坏成这种样子啊!我自给人算命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呢。”李固在旁边一望:“哎,先生!”“李大爷。”“你不要在这块叽咕了,你还说给哪个听呢?我家主人倒走了!”“哪个?噢,员处已经走啦?”“走了!大袖子一甩,气了跑掉了。来啊,先生,刚才我就把底给你了,叫你说话要留点神,对大老官要顺着毛儿抹,要说些好听、恭维的话。你玩得好,直道其详,呱哩呱啦,把些不顺遂的话全朝外说,他不来气吗?”“噫,笑话!大爷啊,这是你亲目所睹,亲耳所听啊,我本想不说,是他硬逼着我说的呀。我现在说出来了,他又气了跑掉了。

岂有此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先生,不谈了。告诉你啊,我家主人的脾气我晓得,他并不是气你,他大概是气他自己今年的流年,今年的流年太不顺了。”“好好,不谈了。你既走了嘛,我还算什么命呢?唉,笑话,笑话!”吴加亮朝起一站,一点不慌,一点不忙,“嗯——呃咳!”一声咳嗽,把大袖子一甩,朝书房门外逛了。

李固一望:“哎,哎,来啊,来啊,先生!不好了,气昏了,气昏了。先生,你站住啊! ”“大爷叫我则甚?”“哎,你莫忙,你把命金带了走唦!五十二两还放在这块咧。”“哪个?噢,你以为我把这五十二两命金忘记了?”“嗯。”“我没有忘记啊。”“你既没有忘记,你不把钱带了走吗?”“告诉你,这个钱我不该拿。”“为什么不该拿?”“噫,你大爷没有看见我招牌上写的嘛:‘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你家主人不单是犯了一等,是犯了三等,我怎么能要这个钱呢? ”“哪个?你老人家不要钱啊?”“不要钱。我代人算命,向来说话算数。我不是个贪财之辈。

当然了你家主人也不在乎,他为人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这个钱哩,我劝你大爷也不要当外块。”“嗯,这个……那个……”“你不要这个那个,哎,你如把它当作外块就不对了。我劝你啊,把这五十二两银子拿到一家银号里头去,代你家主人存起来生息。”“哪个啊,把这五十二两银子存起来生利息啊?哈哈。”

“你不要笑哎,你那个心里头以为你家主人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把区区五十二两存起来生利息,岂不笑话?你要晓得,他今天不在乎啊,不久他就要家破人亡,到那时一贫如洗,这个钱的用处就大了。”

“什么时候拿呢?”“让我再来望望看。”吴加亮拈着胡须,再把这张命单望望:“唔,今年暖天还算平安,咦喂,到了初秋就不大好了,恐怕他难挨到中秋。我看这五十二两存到银号里面,你早也不要拿,迟也不要拿,最好在八月十六的大早拿出来,到县衙门去代你家主人铺监料理。”“呃咳!咳!”

李固被他说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位先生说的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他说得不准唦,刚才算我家主人丧妻克子,把在哪一年的年头、年尾都说出来了;你要说他说得准,我做梦都不相信这种事。

“噢,先生,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办。”李固不过是敷衍他下子,这个银子随后他拿去交还账房,我就不再交代了。

吴加亮出了书房,一声招呼:“道童,随了!”“呜哇——!”李逵望着军师在这块翻眼睛。翻眼睛做什么?他怪军师,刚才我跟他玩了一肩桩,试过了,这个人不中看,中吃哪!我叫你代他算命要有数些,你还是呱哩呱啦一阵说,你看,现在玩了翻掉了,人跑掉了,这一来怎么好,吴加亮望着他,目中会了个意:不要着急,他现在已在我掌握之中,跑不掉哎,他还是要来找我的哎,你怕什么?

他们在前头走,李固就跟在后面送。走啊走的,到了大厅口了。黑旋风李逵急坏了:军师啊,你不要糊涂的呀!马上过了大厅,绕过屏门,到了大门口,就出了卢府啦,再想进卢府就难啦!吴加亮稳得很哩,到了厅口朝下一站,两手朝后一背:“岂有此理!我本来不想说的,他非要我说。我说出来了,他又来气,嗯——。”一边嘴里叽咕着,一边就朝大厅上望,“大爷啊。”“哎!先生!”“你家大厅上的陈设不错啊。”“哎,我家主人就喜欢玩古董,什么古董玉器都有。这些古董价值连城啊。 ”

“啊!啊呀!啊呀呀!”“哎哎,先生,什么事?”“你家这一座大厅,是子午向啊!”“哎,是,是子午向。”“而且还是个正子午向。”“哎,不错。先生,你老人家没有打罗盘。怎么看得出来是子午向呀?”“打罗盘做什么?”“打罗盘看方向呀。不瞒你先生说,我家主人有一次请了位阴阳先生来,请他看看这座大厅方向究竟是朝哪块,啊咦喂,这位阴阳先生抱着个罗盘,对了又对,望了又望,把我的汗都出来了,到最后才把线吊准了,好不容易才打出来,才晓得是正子午向。想不到你老人家不打罗盘就看出来了。”“噢。我用不着,我的罗盘摆在眼睛里头,一望就有数了。”

“噢!你老人家居然只要眼睛一望,就晓得是正子午向了,这个本事大了。”“这个我也是学得来的哎。”“照这一说,你老人家不但是‘命相双参’,还识阴阳地理哪?”“唔,这是小事,并不难。”“哈哈,你老人家有才学嘛,学起来当然不难了。”“哎,笑话,这么一座好好的大厅,怎么会是正子午向的?”“就这话唦。

我们先前不晓得,我家主人也不晓得,自从请了那位阴阳先生家来看了之后,才晓得是正子午向。我家主人心里头也不大乐意,就把一位老族长请得来,问他,这座大厅为什么是正子午向的,这位老族长年纪大了,八十几岁了,他晓得这回事情哩。据他说,当初在祖太爷手上砌这座大厅的时候,特为要的正子午向,说祖太爷排过八字了,就要正子午向才对他有利哩。”“噢,原来如此。正子午向当初你家祖太爷有利,现在对你家主人不利啊!”“噢!对我家主人不利?”

“当然啦。辰、戌一冲,冲开财库;子、午一冲,就冲动了妻、子二宫。这座正子午向的大厅,对你家主人是大为不利!”“噢!还大为不利?”“唔。”吴加亮说着,两只手朝着背后一背,就入神朝厅上望了。望着望着,脸上的神色变了;望着望着,眉头皱起来了;望着望着,跟看见鬼一样,忽然一声喊:“啊呀!”“哎!先生!你老人家喊什么事?”

“不是我吓你啊。我刚才代你家主人排了下八字流年,我说他今年夏天还可以平安,初秋还得过,中秋挨不过去。唉,哪晓得等不到中秋啊,现在已经不安了!”“噢,你怎晓得现在就不安的?”“你看,你家的这个檐口啊,妖气都布满了。”“哪,哪个啊?檐、檐口有妖气呀?”“不但有妖气,而且这股妖气已经向四处弥漫漫了。”“啊!先生,我、我、我怎么看不见的?”“让你看见还了得?你的眼睛看不出来,只有我的阴阳眼才看得出来哩。”“噢,噢。”“看来,你家的这股妖气不止一日两日,已经有了十多天了。”“嗯,不错。”“现在恐怕你家不但屋里头不安啊,连人口都不宁啦!”“呃咳!咳!”李固心中一懔:可要死啊!大概连拖二癞子的事他都看出来了。

“哎!先生!其实我们家里,现在还蛮……蛮太平的。不过,万一的话,比方说,我们家里头真象先生所说的,家里有妖气,连人口都不安稳的话,你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呢?”“哼,你这个人啊,不老实!”“啊,我怎么不老实?”“安稳就安稳,不安稳就不安稳,何必还要带‘万一’、‘比方’这些虚字面呢?你不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有办法,我也不帮忙。你如果说老实话,诚心诚意地求我,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但是命相双参,还受过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遇缘而赒济。不管是什么妖怪,或者什么邪气,只要我这一道符朝起一贴,包管你家门清净,人口平安。”“啊咦喂,先生!这一说好极了。先生,刚才是小人我不敢说,因为我家主人关照的,叫我们不要对外人说。

既然你老人家有办法驱邪,我就实话对你说了。告诉你啊,你老人家就跟活神仙差不多,我们家里是不安哎,已经有十几天下来了。不但是家里的东西从那块搬到这块,从这块搬到那块,闹得人也不安稳了,把我们厨房里烧火的二癞子腿上的皮都抠掉了,抠得损德哩!据说是个猫子精。”

“好啊,我说的嘛,我看见檐口的妖气都布满了嘛。”“先生,你老人家能不能代我们画、画道符呐?”“哪个?叫我代你们画符啊?”“唔。”“不画!”“不画啊?我晓得了,你老人家招牌上写的,命金五十两,要先付后算,错不错啊?这个画符嘛大概也是要五十两罗?”

“给我五十两,还是不画!”“噢,给五十两还不画?我晓得了,大概这个画符要比那个命金还要稍微贵些是吧?这个不要紧,哎,我们哪怕翻一个跟头唦,五十翻一百,哎,或者二百、三百,哪怕就五百,只要你老人家开个价钱出来,我们都给,哎,决不说二话。”“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我不画!”“哦,你老人家还是不画?我晓得了,你先生大概是跟我说了玩的,你不会画。”“我不会画?谁告诉你的?”“你如果会画,给你五百两,你还不画吗?”“岂有此理!你的耳朵又不是出气筒,你刚才没有入神听吗?我刚才就说过了,我受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遇缘而赒济,要遇缘赒济,我没有说要钱。”“噢,不错,不错。怪小人我的耳朵太不关神。

对的,要有缘哩,有缘分你老人家才画哩。来啊,先生,你跟我家主人可有缘啊?”“有啊,如果跟他没得缘的话,我就代他算命了吗?”“好极了!你老人家既然跟我家主人有缘,就请你顺便画下子咧。你不是说遇缘而赒济吗?”“哪个?要我代你家主人画符啊?”“唔。”“岂有此理!”

“先生,你为何要发怒?”“发怒?刚才你大爷在书房里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我代他算命的时候,有些话我不想说,他非要揢住我说,等我说出来了,他又发脾气,大袖子一甩跑掉了。他这种样子,我还能代他画吗?不画!决计不画!”“来啊,先生,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啊。刚才我家主人气得甩大袖子走了,这样子是不对,是怪我家主人不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哪块是对你老人家动气吗?他如真跟你老人家动气,他倒不请你老人家来算命了。他不是生你老人家的气哎,这个你不晓得,我有数,他是跟自己的八字、跟自己的命着气哎,因为你说他今年的流年太坏,他心里头着急。先生,你不看我家主人嘛,你还要看我们这些手下人咧,不瞒你说,我们不但吃饭吃不下去啊,连睡觉都睡不安,三个成群、五个成堆的挤在一起,合股睡。这个还不算数,有的人睡觉,喏,抛锚的抛锚。带缆的带缆,吓得都不敢睡,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先生,小人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代我们画道符?”

“要我画符可以,不过要叫你家主人亲自出来,要见我赔礼认不是,要磕头磕响头!”“先生这个恐怕有点过分了,怎么能叫我家主人磕响头呢?不谈了,喏,就让小人我代我家主人来磕头碰响头,好不好啊?”狗头李固双膝朝下一跪,碰了个响头。“唔。不过至少要叫他出来赔个不是。”“这个当然啦。你老人家放心,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不能走,你老人家先坐下来。——来啊!来啊!来啊!多来几个人侍候先生,代先生打暖布,泡好茶,把那个茶食盘子端得来!——来啊!道童哎!你不要蹲在那块了,来来来,喏,到厅上来。你们先吃着茶食,我到后面去请我家主人。”李逵也跟着沾光,到厅上弄点茶食吃吃。吴加亮朝下一坐,心里有话:卢俊义啊,不怕你不出来!

狗头李固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跑到内书房,看见主人坐在里头还在“噗”着气哩。李固晓得主人的脾气,特地先打了个热手巾把子给他。只要有一个热毛巾把子上去,他把脸一抹,自然地就消气了。卢俊义把脸揩过了:“唉,李固。”“哎,主人。”“算命的先生走了?”“走啊?没有走。”

“哦,为何不走?”“他还……还坐在大厅上哩。”“坐在大厅上作甚?”“告诉你老人家唦,话多哩。刚才你老人家气跑掉了,他还不晓得,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叽哩咕噜地说:岂有此理!这个命就坏成这种样子啊!后来嘛我就提醒他了,我说:来啊,你入神啊,我家主人已经走了。他说:哪个啊?你家主人已经走啦?接着他就说了一阵子怨话,说:我本不想说,你家主人一定要我说,我说出来了,他居然大袖子一甩,就这么跑掉了!”“唔。”“他准备走了。

我又提醒他了,我说:来啊,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哎,我家主人不是生你的气哎。你走,把五十二两的命金带着唦。”“他拿了没有?”“他说:哪个啊?这命金我一文不要。你看我招牌上写的清清楚楚: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你这主人三等皆犯,所以我一文不取。”“啊——?”“哎。”卢俊义这一听:奇怪,我原以为他是想弄我几个钱的,万万没有想到他分文不取。“后来怎样?”“主人,他非但不要这个钱,他还说……”“他还说什么?”“这个……他敢说,小人我不敢说。”

“不妨,你只管如实讲来。”“噢。他叫我把这五十二两银子拿到银号里头去代你老人家存起来,生点利息。”“哦?”“你老人家听见这话当然好笑。我当时,不瞒你老人家说,就差把肚子笑疼了。他见我笑,他就说了:你不要笑,不要以为这五十二两你家主人不在乎,到了随后他一贫如洗的时候,这五十二两的用处就大了!哎,告诉你,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落难的时候,一钱能逼死英雄汉,一文都是好的。

他还说:这五十二两存到钱庄里头去,你早也不要拿,迟也不要拿,到今年中秋节之后,八月十六,大早,你把银子取出来,到县衙监牢里头去,代你家主人铺监料理。”“啊——!”“主人,这是他说的,不、不、不是我说的。”“哦——呀!”卢俊义一听:可要死啊!说得人汗毛竖竖的呀,居然连日期、时辰都算出来了。“后来又怎样?”“后来我就送他走了。

哪晓得才走到大厅口,他站下来不走了。他把大厅一望,说:啊呀!你家这座大厅是正子午向啊!我说:先生,你老人家说得一点不错,你老人家又没有打罗盘,怎么晓得是正子午向的呀?他说:我的罗盘就在我的眼睛里头。我说:啊咦喂,你老人家的这双眼睛了不得。哪晓得这位先生不但命相双参,还深知阴阳,学问大哩。后来嘛他就拈着胡子望大厅了,望啊望的,望了喊起来了。你老人家不要怕啊,我把他的喊声学了给你听听看:啊呀!啊呀呀!”“他为何喊叫?”“我问他了:先生,什么玩艺头?

他说:我先以为你家主人今年暖天还能够平安,初秋还得过,难以挨到中秋。哪晓得现在家里头已经不安了,开始闹起来了,厅口妖气冲天,看来不止闹了一天了,起码有十几天了。他还说:恐怕你家不但房屋不安,连人口也不太平了!主人,他大概连拖二癞子的事情都看出来了。”“后来怎样?”“后来嘛,我先不肯承认。哪晓得他说,他曾受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遇缘而赒济。

他说:你如不老老实实说,我有办法也不帮你们的忙。我就只好老老实实承认了。我就问他:你跟我家主人可有缘啊?他说:有缘啊,如果没有缘的话,我就不代他算命了。我说:既然有缘嘛,能不能请先生赐我们一张灵符呢?他说:可以啊。不过,你家主人刚才气了跑掉了,我怎么能画符给你们呢?除非你家主人亲自出来赔个不是。要我说呀,主人,江湖上的人呐,都是要面子的呀,你老人家就出去打个招呼吧。你老人家睡在上房里头不晓得哎,我们底下的人这十天来罪受大了,晚上睡觉合股的合股,抛锚的抛锚。带缆的带缆,哪块是过日子啊,活受罪啊!主人,求求你老人家,你不看旁的,可怜可怜我们吧。 ”“啊呀!”卢俊义心里有话: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位先生还精通阴阳,居然还会画符。“如此讲来,卢某有请先生外书房来见。”“噢,就是了。”李固心里有话:这也是天生的缘分啊。万万没有想到我家主人居然就把气消了,还要向来人打招呼,难得,难得。卢俊义随即回到外书房,等候算命先生。李固复行奔大厅。

李固才到屏风后面,吴加亮的耳朵尖哪,听到后头有脚步声:唔,大概是李固来了。故意把嗓门提高了,望着厅口的手下人:“来人哪!”“哎,先生!”“你家这个李固李大爷,说到后头去请你家主人出来,给我赔罪认不是,怎么到这一刻还不出来的呀?他再不出来,我就走了!”他这一喊,李固赶紧走屏风后头跑出来了:“哎,先生,不能走啊,小人我来了!”“噢,你到后头去过了?”“去过了,刚才我把这一番话告诉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就说了:我哪块是跟算命先生发脾气啊!我是跟我自己的这个命生气啊,我的时辰八字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坏的!

他也晓得得罪了你了,现在请你老人家到外书房去,向你赔礼认不是。”“噢,这也就罢了。——道童,随了!”“呜哇——!”李固一望:“哎,先生,你就不要把他带了去了。就让他坐在这里歇歇,不要紧哎,这块有点心咧!——来啊,你们代他把茶重泡下子,多端几盘点心来!——道童哎,你没事就吃吃点心,喝喝茶,这块还有兔儿眼大瓜子,弄个瓜子剥剥。”这一刻哑道童也尊贵起来了。吴加亮跟随李固就朝后头走了。李固这个狗头是聪明哪,俗话说:会说话的两头瞒,不会说话的就两头搬。他如果跟卢俊义说:先生说的,无论如何要你赔礼磕头认不是,卢俊义今生也不肯啊!只能说要他打个招呼。但是到了吴加亮这一边呢,他又说:我家主人要亲自出来,向你认不是。这就是会说话的两头瞒。

吴加亮到了书房门口,卢俊义走书房出来了。谈到打招呼,他到底是千百万银子的大财主,从来没有失过这种身份:不打招呼吧,又不行,还想要他画一道符哩。就用自己的袍袖,把脸朝起一档,总归还是有点无趣啊。“啊——,卢某刚才冒犯先生,望先生海涵。”吴加亮这一望:大袖子挡住哩。你这一刻用大袖子挡住脸,你不能永远挡住,马上还是要和我照面的哎。“啊呀呀!员外言重,学生担当不起啊。象你们这些有钱的大老官,甩回把大袖子,不在话下啊。”

“啊咦喂!卢俊义心里有话:这位先生的学问是不丑,人也还可以,就是这张嘴象个刻薄的哩!”“先生请。”“啊,不敢,员外请。”进了书房,面对面朝下一坐。卢俊义吩咐泡茶。李固跑了去泡了两碗盖碗茶来,先生一碗,主人一碗。吴加亮这一刻就低头品茗。不怕茶里头有脏东西吗?这时候不会再有了。刚才是李固看不起他的哎,这一刻还敢吐唾沫?笃定放心喝了。“先生,刚才听小介讲道,先生曾受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望先生速赐灵符,以解卢某家宅不安。”“是啊!我刚才已经听李管家说了。

因为我跟员外有缘,所以才留下来,准备送你一道灵符。”“好。——李固,你赶快去取朱笔黄纸侍候。”“是。”李固转过身来刚要走,吴加亮一声喊:“站住。”“噢。先生,叫我站住做什么?”“员外,要朱笔黄纸作甚?”“先生画符,要用朱笔黄纸。”“哈哈哈哈……员外,如用朱笔黄纸画符,这倒不为奇了。那都是些欺人之谈,灵不灵是在这一道符上,朱笔黄纸有什么用?如果符不灵,再多的朱笔黄纸也没得用。学生只要一张白纸就行了。”“噢!”卢俊义点点头:这位先生的学问是周周正正的学问,这些话叫人听了不得不佩服。不象那些差不多的道士、和尚,还没有怎么样哩,先急乎乎地忙着要黄纸朱笔,好象没得黄纸朱笔就不行。他的话对的哎,灵不灵是在这道符哎。吴加亮手一抬,就把刚才裁下来的那一张纸条,子拿了朝面前一摊,把墨磨浓,笔掭饱,就准备来画符了。

哪晓得才要落笔,忽然在他后脑勺这个地方,来了一阵一阵的凉风。原来这一刻有个人站在他背后,呼吸气正对着他后脑勺子。哪一个?狗头李固。狗头李固着实有点鬼聪明哩。他心里有话:先生画符,何不趁这个机会也来学下子呢,他这个符灵哪!我倒单看他画这道符从哪个地方起笔,到哪个地方落笔,我看过了心里就有数了。以后没事就在房间里头练画,把它画熟了,日后不管哪家闹猫子精,我就说我曾得到异人传授,会画驱邪灵符,既做了好事,也可以弄几个外快用用。

所以李固朝吴加亮背后一站,把脚尖子踮着,嘴张多大的,就在这块入神望。吴加亮晓得背后有人,把笔朝下一放,掉脸一望,看见是李固,正把脚尖踮着,嘴张多大的,想望他画符哩。“啊呀!啊呀呀!我说脑后头哪来的凉风,原来是你李大爷……”“哎,哈哈,先生,是小人我。”“你李大爷站在我背后望,望什么东西?”“先生,我一则来是侍候你老人家,二则来,我、我想望望你老人家画符哎。

我、我这个人呐,什么事都想学学,我也想学学画符。”“好啊。不过,我告诉你啊,我这个画符不是单画符啊,我还要唸咒语。我唸咒语都是摆在心里念,不出声。我的咒语一唸过之后,天神天将就都到了,他们要来捉拿妖怪哪,你入神啊,其中有一位金鞭太岁,脾气非常暴燥,眼睛不晓得多灵哩,一眼能看到人的心里头。譬如说,你这个人如果平时常做善事,为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金鞭太岁当然不会来动你。假如你这个人平时行为不端,常做伤天害理的事,金鞭太岁就不能容你了。现在我们书房里头连你大爷一共有三个人,你家主人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一向慷慨助人,是有名的卢善人,金鞭太岁决不会来找他。

你大爷呢,我跟你是初交,对你大爷不大清楚,你大爷的为人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平时还是常做善事呢?还是常做恶事呢?假如你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你一定要离开此地。你如果不离开,那位金鞭太岁看见你,刷起来就是一鞭子!到那时候你吃不消啊!”“嗯,这个……哎,先生,你、你莫忙画,先让我走。我并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我……我是有些怕。”

李固心里有话:谈到做坏事,没得我做的事情再坏了!我这个人不能见金鞭太岁,我自己现在都认不得自己了。想我家主人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不但不以德报恩,反而恩将仇报,跟主母通奸。这个还不算数。还准备用砒,霜来害死我家主人。十天前遇到那个夜游神还算是客气的,把家伙在我颈项上架了下子。今天要是金鞭太岁来,还不是刷起来一鞭子嘛,屎要被他打出来哪!李固掉过脸来,走到书房门口,右脚才叉出去,左脚还在门里头。

吴加亮拈着笔杆子一望,冒里冒失一声喊:“呔!”“啊?”李固一吓,朝下一站。“不能走啦!告诉你啊,金鞭太岁已经来了!”啊唷喂!没得命了!李固心里有话:要命哪,金鞭太岁早不来,晚不来,我正好走到这个门口,不进不出,他来了。他来了一定要看见我!这一来怎么好?假如金鞭太岁刷起来给我一鞭子,我的骨头架子就散了。狗头李固这一刻得得得……,就跟打摆子差不多,站在书房门口抖起来了。

卢俊义坐在对过一望:噢,我明白了。哪块有什么金鞭太岁啊?大概是这个畜生在外头招呼先生的时候,得罪了先生了,顶撞过先生了。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把气先摆在肚里头,当时不跟他罗嗦,这一刻来拿他开开心,吓吓他。

吴加亮见李固站在那块不动了,掉过脸来,好象是全神贯注,拈着这支笔,一挥而就。把符画好了之后,嗒!把笔杆子朝下一放。卢俊义坐在对过并且也入神望着哩。他也想看先生走哪块起笔,到哪块落笔。可要死啊!他这个笔底下就跟烧起来一个样子,有多快啊!我还没有看清楚哩,他倒已经画好了。再望望这个道符,不晓得画的什么东西,七歪八扭,绕来绕去的。

吴加亮这一刻画过了,你如叫他照这个样子再画一张,孙子才画得起来哩!他本来就是随手瞎画的。吴加亮把这一道符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员外。”“先生。”“学生自从得到异人传授,学会画驱邪灵符之后,连这一次一共不过才画过三次。前两次哩,是我的两位朋友家中有妖作祟,我就代他们了两张,哪晓得贴起来还就灵哩。这一次是第三次,因为你府上闹得比较厉害,所以我在画的时候特别入神。这一张符要么不贴,只要贴起来,包管今天就能平安无事。”“好。多谢先生。”“员外,这一道符,你要把它贴在大厅大梁正中,一点不能偏,不能歪啊。”“知道了。”

吴加亮朝书房门口一望,狗头李固还站在那块得得得得……抖着哩。“啊,李大爷。”“啊,啊……,先生。”“不要抖啦。金鞭太岁已经走了。”“多…多…多晚走的呀?”“刚才走的。告诉你啊,他来的时候,正要举鞭子抽你,是我代你讲的情。你这一刻不要怕了,先歇下子,进来弄口茶喝喝。”啊唷喂!我的妈妈!也晓得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唉,没得办法哎!只好听他的话了。李固进来先弄口茶喝下子,把口气顺下子。刚才可怜,气都吓得憋住了。“先生。”“员外。”“可能请先生代卢某复算八字?”“嗯,这个……员外,今天学生是远道而来,此地有几位朋友已经约我去吃一杯水酒,叙叙离别之情。刚才我走到尊府门口,你家李管家招呼我进来,代员外算命,学生理当遵命。此刻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到朋友那边去,不能再耽搁了。再说,今天也不必再算了。学生画的一这道符,代你老算的命,究竟准不准,学生心里有数。员外最好不过先把这一道符贴起来试试看,如果这道符灵的话,那就一灵无不灵了。过一天学生再来代员外复算一次。

如果这一道符不灵,也就不必再找学生算命了。我嘛,明天万一有事耽误不来,就后天来;后天要还没得时间的话,最迟外后天,学生准到尊府。”“好。”吴加亮说得也干脆,员外也爽气。这话倒也不错,先把符贴上去试试看,看到底灵不灵。灵不灵啊?要有我说书的在那块,就告诉卢俊义了: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猫子精就是他养的,他跟随猫子精还住在一起,他叫猫子精来就来了,他叫猫子精不来就不来了,怎么能够不灵呢?吴加亮起身,双手一并:“员外,学生告辞了。”“卢某后送。”“啊!

岂敢岂敢,何劳大驾后送,学生后天倒又和员外见面了。”“如此讲来,就叫李固代送。”“哎,这个可以。好的,我们就再会了。”

吴加亮随着狗头李固,出了书房,到了大厅一望,李逵正在这块吃着点心哩。哪晓得手下人这一阵子对他特别恭维,李逵吃得忙不过来了,把肚子都吃饱了。看见军师来了,才把手停下来。“道童,我们好走了。”“呜哇——!”李逵望着吴加亮点点头,竖竖大拇指头。心里有话:哎,我不懂啊,吴加亮啊,你这些鬼主意哪块来的呀?你的本事是大哪,人家倒已经甩大袖子,气了跑掉了,你居然还又叫人家出来,向你赔礼,还要请你去画符。

佩服,佩服!“道童,随了。”“呜哇——!”李逵起身,把软招牌一扛,跟随在后。李固一望:“哎,先生,请你老人家留步。”“何事?”“你告诉我下子,你住在哪块?”“做什么?”“咦,不是做什么哎,你告诉我,你是住在东头,还是西头,哪条街,哪家店里头?到了后天,小人我才好叫人打轿子过去接你老人家。”“好啊。”“不是好哎……你告诉我唦,到底住在哪块?”“妙啊。”“不好了,你倒糊涂了。怎么又妙的哎,太爷哎,你告诉我唦,到底住在哪块?”“好啊。”“喏,倒又好了。你说唦,住在哪一家?”“妙啊。”

吴加亮就这么“好啊”、“妙啊”,走到大门口了。拱拱手,踏踏踏踏……带着李逵跑掉了。李固在后头把他望望;我真不懂啊,是个什么角儿啊?我再三问他住在哪块,他跟我“好啊”“妙啊”,始终都不告诉我。吴加亮为什么不告诉他?这就能告诉他了吗?如果告诉他,住在吴四房,他说不定没事就跑了去望望,坐下来谈谈。我是不怕你哎,戴宗也能对付你,但那块还有个时迁哪,时迁的那副样子不能见人啊,尖嘴缩腮,翅八字胡,一付扒儿手的样子,他看见了一定要生疑,那一来就坏事了。所以军师想过了:绝不能把住的地方告诉他。到了第三天,不要他来接,我自己上门。这样才更能说明我这一道符灵,我没有把握,我就敢来了吗?

吴加亮带着李逵走后,狗头李固回到书房:“主人。”“先生走了?”“走了。”“你赶快去搭脚手架,把这一道驱邪灵符贴到大厅正梁的当中。”“嗯,就是了。”李固就把这一道符一拿,望望上头,七花八绕的,不晓得画的什么东西。跑到大厅上,喊了七八个手下人来。“来啊,来啊,来啊!”

“啊,李大爷,有什么吩咐?”“请你们在大厅上先把脚手架搭下子。”“搭脚手架做什么?”“告诉你们唦,刚才来了位算命先生,这位先生算命灵哪,他代主人算的这个八字,就跟他亲眼看见的一样。

几十年前、几十年后的事情,他都能算得出来!”“噢,就这么准法啊?”“当然啦。我亲耳所听嘛,还能假吗?另外他还受过异人传授,画了一道驱邪灵符。告诉你们,他这道符是专门降妖捉怪的,象我们家里的这个猫子精啊,大家直接不要烦了,只要把这道符朝起一贴,就没事了。叫你们搭脚手架子,就是贴这道符。”“好唦,大爷哎,我们就来贴。

“你们要入神,他关照的,一定要贴在大梁上,而且要贴在正中间,不能上,不能下,不能偏,不能歪。”“来来来,大爷啊,请你在底下望着些。不是旁的,这个事情关系重大,万一贴了歪掉了,符不灵,要怪我们贴的不好。你在底下望着,看看到底要贴在哪一块,好不好啊?”“好唦,我来望着。”七八个大个子先把脚手架子搭好。有个小伙,胆比旁人大些哩,把这一道符跟浆糊刷子一拿,爬到架子顶上。“大爷请你入神望下子了,哎,还是偏了歪了,还是上了下了,我是不管,你看,喏,这样子行不行?”“要命哩!真是……不晓得你怎么这么笨的,贴张把符都不会。不对哎,稍微嫌偏些了。”“偏到哪一边啦?”“偏到右边了。”“好唦,那就朝左边来点个哎。”“喏喏喏!又过来很了,再朝右边去点个!”“噢。你看着,上下差不多了吧? ”

“哎,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好,就贴在这个地方。”“噢。我、我就贴啦!”把符贴上去,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抹。“大爷啊!你看怎么样?行不行啊?”“差不多了,行了。你下来吧。”乖乖,好不容易才把张符贴好了。这个小伙爬下来之后,大家把脚手架子拆掉,然后就围在底下望。 “大爷啊。”

“哎。”“这一道符贴上去是灵哩,觉得有点阴风在吹嘛,好象这么旋旋的嘛!”“哎,灵哩。”他们就跟看见鬼一样。其实是吴加亮瞎画的,他自己也不晓得画的什么东西,他们还说是有阴风在吹的。这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卢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全都晓得了,大厅的正梁上贴了一道符了。这一道符灵呢。大家心里不烦了,说:“来啊,今儿晚上大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今儿晚上也不要并股东,不要抛锚,不要带缆了。”今儿晚上的这一顿晚饭,一个个都吃得饱饱的,厨房里煮的饭不够吃了,连锅巴都嚼掉了。吃过之后,一个个鼾呼大睡。卢府的话我先摆着。

吴加亮出了巷子,他是个有心人,生怕后头有卢府的手下人盯梢,找他的住处,特为绕了两条街,还转了两条巷子,见后面确实没得人跟着,才回到吴四房。到了吴四房店门口,小二一望:“先生,回来啦?”“回来了。”“先生,今儿在街上生意如何?”“唔,还算可以。”“你老人家可曾吃过饭哪?”“吃过了。”“噢,吃过了?吃过了就罢了。”吴加亮带着李逵就直奔后,进。到了后,进,戴宗一望:“啊呀!先生回来了?”“啊,刘大兄,我回来了。”随即把角门一关一闩,到房间里坐下来,就把到卢府的经过,由头到尾地说给他跟时迁听。“如此讲来,你老代他事了符了?”“画了符了。”

“同卢俊义见过面了?”“见过面了。”“卢俊义这个人怎么样?”“好!不愧是天下一筹大英雄,确实有道理。李逵这个呆匹夫还跟他供了一肩桩。”“什么?他居然跟卢俊义供了一肩桩?”“是啊。”

“啊唷!危险哪!”“就是这话唦。这个呆匹夫把我身上的汗都吓出来了,万一被卢俊义看出破绽来,那就糟了。”“且慢。——李逵啊,你同员外供了一肩桩,试探他的武艺,他的内功怎么样?”“呜哇——!”李逵竖竖大拇指头,言下之意:不坏!把我的肩头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噢,这就罢了。”

他们谈谈说说,吃过晚饭之后,收拾收拾,戴宗睡觉,李逵休息。吴加亮看见时迁也脱衣服准备上床了,“啊?贤弟,你也睡了?“嗨,军师啊,你老倒已经画过符了,卢府把符一贴,老时没有事了,不睡干什么?”“哎,贤弟,这就是你欠思量了。我这一道符虽然画过了,但是卢俊义这个人一生不信邪,还未知他贴与不贴,他如果不贴,你今天不去闹的话,那就显不出我这道符灵了。你贤弟今天还要去,他如果没有贴符,你就带我继续闹。如果他把符贴起来了,你就不要再闹了,回来睡觉。 ”

“好。”时二爷想想,军师这话有道理,还是要去一趟。时二爷把夜行装朝起一穿,出了吴四房,飞檐走壁,到了卢府,先奔大厅,朝正梁当中一望;“啊咦喂,罢了,符贴上去了。风吹符纸,二面晃动。

心里有话:姓卢的呀,你这个不信邪的人啊,居然今儿也信邪了,把符贴起来了。好极了,你既然把符贴上去了,就是相信我家军师了,骨子里头也就是相信老时这个猫子精了。省得老时再费事了。时二爷好高兴,今儿用不着再闹了。离了大厅,到处望望,见大家鼾呼大睡,也不惊动他们,临走到大厨房里舀了点鸡汤喝喝,喝过了回吴四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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