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止》最新免费章节第二十一章月夜舐骨刀(十)
第二十一章 月夜舐骨刀(十)
半柄残刀骤然跃起,回到楚凄生手中,仿佛遭人挑衅的雄狮发出激荡的嗡鸣,一圈圈亮银色的劲气游鱼般环绕着刀身,几乎照亮了这片黝黑的小巷。楚凄生四指放松,只留下大拇指压住刀镡,旋即手腕内扣迅速扬起,似乎喜宴上主人向宾客散发喜钱。甩出的残刀飞速旋转,呼啸着划过刺客的脸颊后,刀气大盛,又在空中掠出诡异的弧线,往胳膊处环绕了整整一周。
枪落刀碎,血光迸溅!
刺客慌张摔下楚凄生,体内元气瞬间护佑自身,却还是未能全身而退,这面的黑巾被凌厉的刀气切得支离玻碎,一道血口从颌下高高攀上眼角,鲜血把一张方正的脸染得如同修罗在世般可怖。最严重的还是胳膊,旋转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肩头的皮肉,森森白骨显露而出,若非在最后时刻将元气尽数外放,震碎了刀口,这条胳膊早已被它卸下。
创口的剧痛还在其次,最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楚凄生用刀的手法,如此狠辣,每一刀都准确地命中骨骼间隙,犹如高超的庖丁顺着食材的肌理一一分解,技艺娴熟到冷酷的地步。这是真正的杀人刀术,抛弃了所有赏心悦目的花架,只保留了最为原始的杀招,大开大合间力求刀刀毙命。
这与刺客自幼所习的刺杀刀术又有所差异,刺杀刀术讲求的是快狠准,通常刀未至人已亡,一击不中骤然远遁,实则是将刀锋间的狠厉磨炼到极致的杀人经。而楚凄生的杀人刀术并不精细,甚至在许多时候它是粗粝的、迟缓的,它追求的不是生死而是效率,一刀落定致人伤残,力图在第一时间促使敌人丧失战斗的能力,随后才是考虑收割战果。
如此刀术常常见于两军交战血肉横飞的沙场,军卒铁器铿锵,偌大的战场尽是断臂残肢。
而能够将人体肌理把握得这般明晰,非得经历千百次生死锤炼不可。很显然,军纪疏驰的润州军并没有以战养兵的惯例。
当今天下太平,六州军队各居其位,数年间未曾有各州兵戎相向的变故发生,享乐之风盛行,军队日常操练都得不到保证,更遑论兵卒训练刀法。而能够培养出刀术纯熟的兵卒,刺客思来想去,也只有烽州死人关一城而已。
但早在炤野十八年,由于死人关城守监管不力,导致守备军统领与羌族暗通款曲,里应外合一举攻占了城头,羌兵入城烧杀抢掠近三日,守军大多力战而死,全城百姓无一幸免。此役之后,死人关作为边境重地毁于一旦,幽州朝堂惊恐万分,连夜邀请羌族首领和谈,姿态放得极低,最终交奉诸多珍宝方才息事宁人,羌兵撤离死人关回马风寒草原,直至如今死人关还未休养完全,驻城人口仅仅是屠城前的一半,各州拼凑组建的守军尚还稚嫩,面对外族的挑衅也只能凭城而守龟缩不出,浑然没有先前守军以一当百的气魄。
然而就在军风衰竭的润州,却暗地隐藏了一位善使沙场刀术的军卒,不免令人对其来历浮想联翩。
刺客背抵矮墙,恨恨道:“好一手沙场舐骨刀术,当今天下能这样使刀的,我想来想去也唯有烽州的兵。我听闻两年前羌兵夺城,烽州军为保家园不失血战三天三夜,终究寡不敌众全部战死,彼时我还心生敬佩,赞赏他们果真是好男儿。没想到两年后,我竟然碰到了当年的逃兵,怎么,羌族的野人凶猛,把你吓得尿裤子了?”
楚凄生仰躺在地,闻言血灌瞳仁,面庞上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浆渗出,蛆虫般一道道爬满了脸颊,“你没资格提死人关!你们都不配!”
刺客收起鄙夷的目光,情知这其中必定藏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低头沉吟:“可我现在随时都可以把枪捅进你的心脏。”
楚凄生笑了,“你是修行者又怎么样?你肩能扛鼎手可拔山又能怎么样?我身后站着数以万计的枉死冤魂,他们惩罚我鞭笞我的同时又时刻给予我力量,在冤情未雪之前,谁都不能允许我死,连我自己也不行。”
刺客默了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这辈子都查不清其中的冤情,就算查清了,以你这样的纯粹武夫,又毫无权势背景,想要在盘根错节的阴谋背后揪出幕后黑手,只怕是难如登天啊。”
楚凄生眼角耷拉下来,再也没有之前詈骂刺客时的神采,瞳孔里空空荡荡,呆滞地望着黑黢黢的天空。他很清楚洗清冤屈的困难,单凭一个军卒去撬动朝堂的风云,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内心总有一股不甘,想要亲自替死去的伙伴问个对错。
刺客道:“事已至此,不管你有多大的仇怨,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又何必把自己关押在过往的梦魇中?”
楚凄生嘶哑着喉咙,问道:“难道任由那些人白白枉死吗?善恶终有报,这又是谁说的狗屁道理?”
刺客道:“你的家人呢?你要为这种毫无希望的事豁命,你家人同意吗?”
“他们都死了,在城门倒塌的时候,我就注定家破人亡了。”他的语气波澜不起,仿佛在诉说着旁人的灾祸。没有人懂得要有多少血泪才能把痛苦打磨成麻木,也没有人会在意在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地方,死了那么几个不相干的人。人实在是太冷了,他们萤火般细碎的温度只够去温暖区区几个人,这些他明明一清二楚,他明明知道根本没有几个人会看到那些人的死。
他唯一悔恨的,便是当初没有同伙伴一起赴死,正如他所说的,死才是他的归宿,也只有在永远的死亡中他才会感到心安。
可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也就意味着他背叛了他们的誓言。满目的硝烟,泉涌似的鲜血,还有被踩的稀烂的尸首,都令他感到莫大的恐慌,于是他选择了退缩。当他慌慌张张地逃出了那座城时,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刺客哑然,几次举枪都在半空脱了手,终究只是提拉上昏迷的同伙,飘然离去。离去之前还凝视了楚凄生一眼,内含深意。
天光消褪,巷子的墙壁剥落出歪歪扭扭的伤疤,河岸下的泥土咕噜作响,翻起一连串的泡沫。流经全城的苏康河默默地点缀涟漪,碎了一目流金,滑腻的青萍、百姓随手丢弃的菜叶以及被染得乌黑的畚箕,散发着无人搭理的腐臭。
全城都沉浸在寂静中,衙役打着哈欠塌肩回府,野狗蜷身窝在某个僻远的巷落,呜呜地低吠。他躺在天穹下,耳边回荡着沙石滚动的窸窣声,只感觉内心安详,想要睡过去永不醒来。
只可惜浑身酸痛折磨他无法入眠,楚凄生摸索到光秃秃的刀柄,喘息着做起,眼前弥漫的薄雾纤细,令他回想起在草原冒雾疾行的日子,也是这般丝滑剔透,裹挟着青草的腥味,像是一匹绸缎迎面擦过,打得前襟湿漉漉的。彼时没觉的不适,现在倒有些嫌弃浑身沾湿的模样了。
然而那座号称屹立不倒的城池已经不在了,城里的百姓也不必每天祈盼老天落雨了。
楚凄生心里有些难受,还有些酸涩。
手里划拉着刀柄,突然想起了吴青衫发酒疯的呆样。
内心藏事憋不出来的时候,就喝酒,使劲喝,灌进去又吐出来,事儿就没了,心里也就舒坦了,这糟心的一天也算没白活。
他舔舔嘴唇,忽然想讨杯酒水尝尝。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