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家族》最新免费章节(九)落在地上的雨
(九)落在地上的雨
那破碎的白碎瓷片像是一张张扬起的船帆,带着石纹的地板像是波浪翻涌的青色大海。鞭子挥动着,掀起一阵阵腥咸的水汽,女人将她瘦小的孩子护在身下,哀嚎声和呻吟声成了启航的锣鼓。
“吃里扒外的东西!”穿着蓝甲的骑士指着落在地上的,装满银币的钱袋子,另一只手里的鞭子却没有停下:“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拿,那是什么!我问你那是什么!”
于是哀求的声音更加大了,鲜血滴在孩子懵懂的脸上,瘦小的孩子抬起头,看见自己的母亲,鼻头一皱,哭嚎了起来。于是那个母亲不再哀求了,她咬紧咬紧牙关,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抱住,不去理会那力道逐渐加重的鞭打。
几个佣人在旁边看着,他们被骑士们赶得远远的,因此只能在外围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们神色漠然,好像被鞭打的不是他们的妻儿,好像被鞭打的不是他们的姊妹。
朱州站在包略的房间里,丝毫没有受到屋外凄惨的声音所影响。他专心致志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他从门框的左侧开始沿着屋子的边沿向前走,一直回到原地。他的身后,一名蓝甲骑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朱州身形瘦小,在前面迈着大步;身后那名蓝甲骑士身形高大,在朱州身后迈着小而轻的碎步。
在第三圈走到一半的时候,朱州停了下来,他看着那名铎青的心腹,问道:“铎青找到了没有?”
“正在找。”红甲骑士擦了擦头上的汗。
于是朱州又开始踱步,红甲骑士只好继续跟在他后面,朱州一边走,一边继续说:“这间屋子很大,布置得也很好,能住那么好的屋子里,包略平时的花销一定不少。”
红甲骑士吃不准他什么意思,于是只有默默的听着。
“听说每个在庄子里干活的和每月想往庄子里运送鲜蔬瓜果的,每月照例都是要给包大人例钱的,”朱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但如此,金库的守卫近些年也是他负责的。”
红甲骑士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回答道:“是。”
“哦,”朱州点了点头,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露出欣赏的神色:“那就难怪了。”
红甲骑士头皮发麻,背脊发凉,当即低下了头。
“我还没说到你,”朱州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急什么。”
正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红甲骑士赶忙去开门。门外走进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他留着山羊胡子,眼里有光,透着股藏不住的精明。
朱州拍了拍膝盖,在那张粘着黑色血块的精致小床上坐下:“郎贝到哪里去了?他今天怎么没有来?”
“报告,”那山羊胡中年人往前走了几步,凑到朱州的身边:“二管事病了。”
“病了?”朱州冷笑一声:“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挑了个好时候病。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倒先躲起我来了。”
“现在正是多事的时候,二管事又是个脾气不好的,”山羊胡中年人笑了笑:“我今天去看过他了,当真是病了。”
朱州摆了摆手,表示不再追究这件事。他继续问道:“我吩咐他的事情呢?”
“大管事交待的事,自然不敢懈怠,”山羊胡中年人点了点头:“都查清楚了”
“在哪里?”朱州问道。
那山羊胡中年人将手伸进了怀里,掏出一枚印着人像的银币,认真而仔细地竖立在朱州跟前。朱州双手拄在床面上,身体前倾。他看见在阳光的映射下的银面,就像是农历初七八的月亮,阳光照到的部分是闪着光的白色,阳光找不到的部分是晦暗的灰色,他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那枚银币,银币的下段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黑影,就像是一条黑色的尾巴,一直延伸,最终和朱州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就这些?”他抬起头看着那山羊胡中年人的脸。
“就这些,”山羊胡中年人没有丝毫畏惧,他语调平稳的回答道:“包队长这里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只找到这些。”
“只有这些?”朱州又笑了,他指了指这房间里摆放的物件,问那个红甲骑士:“你说以包略每年的进账,布置这样一间房够不够?”
“别说是一间,”红甲骑士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一百间也绰绰有余。”
“那么,”朱州问二人:“金库里没有钱,包略的家里也没有钱,钱都到哪里去了?”
红甲骑士闭上了嘴,山羊胡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下人刚刚得到了消息,庄子里下过一场雨。”
这是一场不太寻常的雨,一场银色的雨。这场雨的范围覆盖了整个金家庄。
夜里,老人抽着旱烟袋,呻吟着,在紫色的烟雾中半梦半死着;青壮年们干完了一天的活计,于是围坐在炕前,亢奋地听着较为年长者绘声绘色地讲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荤段子;一个女人的孩子哭了,女人一边骂着,一边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抚着。
雨借着银白的月光,顺着雨点落在青砖地上的轻响而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雨走了,留下了满地的银子,白花花的,简直将整个路面都要覆盖住了。不但路上有,房梁上也有,无数银色的钱币打着转,顺着水流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黑瘦的小孩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看到那被银色所覆盖的世界,嘴张的大大的,惊讶地连呵欠都没有打出来便停在了半空。“银、银、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合上了嘴,他咽了口口水,随即又兴奋的大喊道。
“黑猴崽子你吵什么!”小黑猴身旁,一道老旧的漆木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一个揉着眼睛的青年汉子带着睡意走了出来,一脚踹在了小黑猴的后脊梁上,直踹得小黑猴呲牙咧嘴的在路上打了好几个滚。
可那青年汉子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他就像小黑猴一样愣住了,他愣住了足足几分钟,突然兴奋的大吼起来:“银子!全是银子!”
听到那青年汉子的叫喊声,仿佛是在按着某种顺序一般,所有人家的门和窗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开了,所有人都探出头来,就连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人也不例外。
“银子!都是银子!”
下一秒钟,无论是老人,孩子,还是壮年人,所有人都加入到了抢夺的行列中来。他们拿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布袋,卯足了劲,尽可能的去捡拾地上的,房顶上的,树上的,水井里的银子。一些抢红了眼的甚至丢下了布袋,像狗趴在地上,护住他周遭那一片的地方,有的更是直接和别人厮打了起来。
号角声响起,是金家的卫队来了。所有的人化作鸟兽散,当代表金家的骑士们骑着白色的骏马来到时,街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小块银子和银币留了下来,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路上堆满了白银,相对的,金家的金库却空了,除了一队肩上扛着一根枯黄色稻草的蚂蚁,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就像是在挑衅或者嘲讽似的,那名盗贼留下了一枚银币,还在墙上用血画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这是浑水摸鱼,还是刻意挑衅?
这件事情惊动了金家的所有人,当金平扶着走一步都要颤三颤的金福成走进金库时。朱州、金安、阿铭和郎贝都早已经在金库里四散站开,等他发话。
“干出这些事情的人必须死,”金福成拄着拐,站在那血画成的那五个画像下面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有,我要三天内,金库里的钱至多不少。”这是金家家主发布的命令,而接到命令的人则是大管家朱州。
“包略死了,现在金库的钥匙最有可能在谁手里?”接到命令后,这是朱州问的第一句话。
“按规程的话……”一名头发有些白的白甲骑士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在铎青手里。”
“立马去找他,叫他来立刻见我。”朱州想着,接着说道:“马上召集人手,准备搜查。”
“一夜之内神不知鬼不觉能把整个金库搬空,”白家骑士苦着脸:“只怕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若是要查,要耗费不少时日。”
“谁告诉你我要查这个了?”朱州用他那褐黄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用尽一切办法,不管是偷来的好,还是什么其他的银子。金家主说了,三天之内,金库内的钱只多!不少。”
“搜!”领头的白甲骑士挥动长鞭,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骑士们便行动起来。他们拿着明晃晃的钢刀,将屋子里住的人赶出屋子,然后一通摔砸,找出屋子里所有的值钱的物件全部堆在他们身后的那一个个斗车里。
斗车堆满了一斗又一斗,于是仅仅过了两天半的时间,金家丢失的白银数便够了。而多的那一部分大头由负责搜查的骑士们拿走了,剩下的则留着孝敬大管事和二管事。若是这样还有剩余,连同收回的白银一并存入金库里。
眼见着刚刚到手的横财不翼而飞,自己还可能丢掉本就属于自己的财产,少数的人开始对那群白家骑士隐瞒真相,将自己本就不多的资财藏起来,希翼不被那群大雁飞过都要拔根羽毛的豺狼们发现。
于是便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所以,”朱州听完,挑了下眉毛:“金库里的钱真的就就是被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捡走的?”
“太好了,”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用自以为幽默的语气说道:“我还担心会不会冤枉好人呢。”
一旁的红甲骑士和山羊胡中年人听到中句话,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屋外,孩子的嚎哭声仍旧没有断绝,女人的声息却渐渐微弱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这是干什么,我叫你把鞭子放下!”
“这是谁来了?”朱州问左右。
“听声音,”山羊胡中年人侧了下脑袋,不是很肯定的说道:“有些像是二公子。”
“出去看看。”朱州用双手将身子撑了起来。他的身后,那两人恭敬地跟在距离他三步左右的位置。红甲骑士在左,山羊胡中年人在右,二人左前右后,出门时却谁也不让着谁。
屋外,阿铭面无表情的将那女人扶起。金安夺过了鞭子,怒视着那名白家骑士,而那名白家骑士只能低着头,默默承受着来自金安的愤怒。
“大管家好。”阿铭抬起头来,看到朱州,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旁。金安没有出声,就这么背对着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二少爷,”朱州走到金安跟前,他两颊的肌肉用力地向上扯动着:“您有什么吩咐?”
“这些事情,”金安依旧没有去看他,他用手里的鞭子指着那名白家骑士,冷声道:“都是你让做的?”
“是老爷吩咐让做的。”朱州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父亲难道说让你做这些!”金安怒视着他,将手里的鞭子狠狠摔在了地上:“金库的钱数明明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搜!”
“老爷让我们找的是失窃的那些,”面对金安的责问,朱州不紧不慢地回答:“现在搜上来的钱数也许是够了,可有很大一部分不是原来失窃的那些,所以失窃的钱还是不够的。”
“无耻!”金安听到这话,不禁一股子热血涌上了脑门,他大骂道:“无耻至极。”
连同朱州在内所有人都面不改色,仿佛金安骂的不是他们一样。
“二少爷,”朱州看着金安:“拿了金家的东西,便没有便宜他们的道理。若这次便宜了他们,那么金家立下的那些规矩对于他们而言便无足轻重了。”
“你们这样子做,”金安驳斥道:“就不怕有哪一天激起了民怨,给你们,给整个金家带来祸患吗!”
“二少爷这句话就不对了,”身后的山羊胡中年人看着金安,捋着胡子笑了起来:“古人说,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就应该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现在,经过这一次教训,就算地上再有银子,他们也不会去捡了,这难道不是所谓的’路不拾遗’吗?”
“放屁!”金安怒斥道。他看着朱州,命令他:“我是金家庄的二少爷,我叫你让他们停下!”
“命令是家主下的,如果二少爷想要叫他们停下,还请自己去找家主去吧,”朱州越过面色铁青的金安,对那名白甲骑士说道:“把鞭子捡起来,把那个女人抓回来。”
“你等着。”金安拂袖而去。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阿铭赶忙跟上前,经过朱州身边时还向大管家陪了一下罪。朱州看着主仆二人慢慢远去,冷漠地对那名白家骑士说道:“听不明白?继续。”
“我现在就去找我父亲,看他究竟怎样一个说法!”
在去石堡的路上,金安大发牢骚。
跟在一旁的阿铭突然间停了下来。
金安有些疑惑的停下了脚步。
“二少爷,”阿铭深色平静的对他说道:“老爷时不会见你的。”
“怎么连你也……”金安的脸上又有了怒色,他扭过头去,在阿铭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耍起了脾气。他加快了脚步,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因为对不公的愤怒而去做这件事,而是更像是在充满激情地对抗某个东西,这种东西压抑在所有人的心头,却好像只有金安发现了它一样。
阿铭在心中叹息着,他看着在前面走的金安,想起了那个笑容憨厚的阿铭。一条道上,三个阿铭一字排开走着。
对于金安,阿铭无疑是不讨厌的。在他的身上,没有其他金家庄里的人身上带着的那种腐朽的气息,相反,他更像是一汪活泉,为整个金家庄注入了活力。在外求学多年的他,不但没有丧失那份属于孩童的好奇心,反而拥有了不似常人激情与活力。他的专业是化学,但他脑内的知识更加的驳杂,他对炼金方面的资料十分感兴趣,对占星和占卜更是迷到不行。金福城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实验室,是在他回来之前就开始准备。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仪器,但是各种规制的坩埚就有十三种,架子上更是充满着各种颜色的药品,这些药品有的是固体的,有的是液体的。黑色的固体随时融化并不断地凝固,粉红色的液体伴着声响不断有气泡涌出。
这天,金安蓬头垢面地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他在研究一种奇特的植物,只不过没有什么进展。他打开门,舒展双臂,呼吸着久违的清新空气,就在他打算重振精神再回到实验室时,他注意到了旁边的阿铭。那时的阿铭正在这一张纸。
那是一种他没有见过的纸,古旧的纸,他看着纸面,突然觉得觉得那像是一张黄色的人皮,可是没有毛孔,但如果上手去摸的话,一定是像皮肤一样柔顺的。金安的注意力很快从纸的材质上转移到了阿铭的手上,阿铭先是折了一只千纸鹤,紧接着又折了一只兔子,两只狐狸,五只知了和一架纸飞机。金安先是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在阿铭折纸飞机的时候他说道:“纸飞机有好几种折法,譬如……”但阿铭没有理他,他将纸飞机丢了出去,他叠纸飞机的方法是最简单的那种,这样的纸飞机却出人意料的坚固和持久,那架纸飞机飞了出去,顺着风向垂直向上,在遇到另一股气流后机翼朝下又飞了回来。它从金安的头顶划过,撞在了实验室的门上。
咚咚咚!
“开门!”金安拼命地敲着石堡的大门,大喊道:“是我,金安,让我进去!”
“二少爷,”石堡上面探出了一个脑袋,那是一个嬷嬷:“老爷说了,叫您回去。”
“不见到他我是不会走的。”金安一跺脚,敲门的声音更大了些,他一直敲了不知多长时间,敲到手都肿了起来,喊的嗓子都哑了。
“二少爷,”阿铭轻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金安先是有些颓唐的坐在石堡的门前,阿铭就在旁边等着他。他一直坐到深夜,才站起身,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对阿铭说:“我们走吧。”
之后一连几天,金安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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