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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猎记》最新免费章节第三章

第三章

1、

费丹送周娴回家后,急忙赶回派出所。打开审讯室的灯,看到丁国栋仍在昏睡之中,气息深沉,呼吸有力,不由稍感心安。

他对丁国栋使用的药物十分刚烈,不仅能快速使人失去意识,更有致人死亡的可能。丁国栋虽然可恨,毕竟罪不当死。普渡大法讲究渡人,不到万不得已,比方护法的紧急关头,或者某人死亡能够大大地弘法,杀戮是被禁止的。

但是,如果今晚非要杀掉丁国栋不可,费丹也会毫不犹豫。因为,保护教主或其化身脱离困厄,不受伤害,无疑就是最重要、最紧急的护法。

费丹拿出丁国栋口中的毛巾,只把他右手继续铐着,其余手脚全部放开。这样看起来显得厚道多了。不然的话,等丁国栋醒过来,发现他被自己的同事和手下五花大绑在床上,毕竟有碍观瞻,而且毫无必要。

因为秋风雨已经走了。

费丹打量了一下四周,感觉没什么问题了。便搬把椅子坐到丁国栋醒来以后够不着的地方,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拿出一本书来。

那本书封面素白,正中间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之上题着书名:《普渡心经》。下面是作者姓名“杨潮音”三个字。书名和署名都是作者手迹。

封面翻开,扉页上题着一句话:潮音花雨满人间。看字迹也是杨潮音所写。

如何是潮音花雨?原来佛祖播法救苦,口口声声,均如潮信,字字句句,皆似莲花。潮信震响世间,轰鸣不息,醒不悟之愚夫。莲花开遍苦海,处处飘香,觉有缘之五众。因此,潮音花雨即指开悟渡人之佛法真谛也。

再翻过来,是一张作者的照片:丹凤眼,椭圆脸,秀美中藏冷峻,威严下含深情,叫人一见倾心,绝对当得起“宝相庄严”四个字。

费丹凝视着这张照片,不由得眼眶已湿。心想:无论如何,我今晚所作所为,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了。若说那秋风雨和教主毫无因缘,任谁也不肯相信。长相酷肖,本身不就是一种深厚的因缘么?

照片下印着两句杨潮音手迹:“众生普渡,勿遗一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费丹细细揣摩其中的大义,景仰之心,油然而生。

又想起地藏王另一名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费丹比勘深味,不觉如痴如醉,壮怀激烈,几回赞叹出声。

正在看书入神,丁国栋醒了。

“哪个铐起老子的?”听丁国栋说。

费丹背对丁国栋,懒得理会。但书其实看不下去了。

丁国栋又喊口渴,又叫头疼。费丹头也不回地说:“床头有水。”丁国栋摸索着坐起来,大口喝水。

“你狗日的敢铐老子!费丹,你死定了!死定了!”丁国栋恨恨地说。

见费丹一动不动,丁国栋大怒,左手操起枕头砸过去。但枕头太轻太软,还没碰到目标就中途掉下来了。

丁国栋又抓起一只钢化水杯砸向费丹后背。这次砸个正中。

费丹着实疼了一下,回头站了起来,以避后续攻击。但丁国栋手头武器有限,只剩下自己的手机较有战斗力。但他当然舍不得扔出去。

丁国栋骂道:“老子就是心软!刚才应该砸烂你的狗头的!砸死你这个畜生!”

费丹背上吃疼,本想找个办法打回去,报复丁国栋。但丁国栋的话让他心里一动:他刚才如果不是砸我后背,而是砸我脑袋,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费丹轻叹一声,面朝丁国栋坐下来。

丁国栋骂道:“畜生!你就准备一直这样铐起老子?还不打开?”

“不能打开。”费丹摇头。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丁国栋愤怒地叫道。

他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慌忙问道:“那个犯人呢?秋风雨呢?”

“我放走了。”

“什么?!”丁国栋一屁股坐在床上。“你把他放了?”

丁国栋似乎这时才真正清醒过来,知道事情的性质完全变了,不再是两个警察是否合得来、要不要发火骂人或打人的问题了。

“费丹,这回你真的完了。”丁国栋说。“我可能也完了!被你搞死了。”

他忽然生起一线希望,看看手机,说道:“费丹,还能把他找回来吗?现在才一点钟,离上班还有七个钟头!我们两个去把他找回来好吗?”

费丹摇头。

“找不回来了?你怎么放他走的?在哪里放的?快好好想想!”

费丹说:“我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你说什么?!”丁国栋禁不住怒火万丈。对这狗日的普渡派信徒来说,不是能不能把人找回来的问题,而是他根本不想找,也不允许别人去找。这本来并不奇怪:如果他愿意把人找回来,又何必把人放走?

丁国栋想:他肯定想把这件事拖得越久越好,最起码也要拖到早上上班,在此之前是不会打开手铐让我自由的。这样就可以为秋风雨争取更多时间:等警察去抓他,那家伙要么已经跑到千里之外,要么已经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了。

丁国栋看到费丹的眼睛里有一种痴迷而坚定的目光,情知发火骂人已是毫无意义。“他没有把老子杀掉已经不错了。”丁国栋心想。

丁国栋从公文包里找出拘留证:“你自己看看吧。”

费丹走近接过来,扫了一眼,还给丁国栋,回到原处坐下。

“费丹,我们心平气地说说话,不吵架,不骂人,好不好?”丁国栋的语气从未如此温柔过。“你知不知道帮助犯人脱逃,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他不是犯人。是你和姓余的陷害他。”

丁国栋立刻就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提议,吼道:“老子没有陷害他!你他妈看不出来老子其实也不喜欢那姓余的?再说,就算他是冤枉的,开了拘留证,跑了,他就成了逃犯!”

“丁科,我还是喊你一声丁科!你根本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们话不投机,说也白说。”

“我是不明白你想什么!哪个又明白你?连你表哥都说你神神叨叨的!但我知道,帮助人犯脱逃是犯罪,是要坐牢的!你想坐牢吗?”

费丹脱口而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丁国栋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良久叹道:“你疯了!彻底疯了!”

两人各自沉默。丁国栋忽然说:“我要拉尿。把手铐打开。”

费丹不理他,起身去洗手间拿来一个红色的旧塑料桶,放在床头,然后走到休息室外面去了。

丁国栋大笑道:“你不敢打开手铐吧?你怕我会打死你吧?”

费丹把丁国栋尿过的塑料桶拿去冲洗干净,把开水壶里的冷开水都倒出来,放在丁国栋床头,又去洗手间打水再烧。天热,两个人都需要不停地喝水。

费丹忙完,又准备看书。丁国栋说:“别看了,说说话吧。天亮之后,等大家都来了,也许我们就再没机会一起说话了。”

这句话打动了费丹。他不看书了。

“我是怎么被你搞得昏过去的?”丁国栋说。“我记得你好像用了什么药?”

费丹点点头。

“什么药?”

“胺酚黄那唑吡坦粉剂。”

“就是迷昏药吧?搞那么多听不懂的!”

“对,就是迷昏药。”

“在哪里搞的?”

“这你不要管。”

“会死人的吗?”

“一般不会。但也不确定。”

丁国栋叹道:“我们同事一场,我好歹还是你的领导。尽管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但你居然用迷昏药搞我。你是怎么下得手的?”

丁国栋有一点哽咽起来。

“我也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日他娘的,你非要把我搞死不可?”

“丁科!吃饭的时候,我有没有跟你说,让你回家去?有没有跟你说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不喜欢你,但没有必要让你去死。”

丁国栋说:“哎,我知道你想救他,小曾临走还特意提醒过我的。但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心狠手辣。”

叹口气又道:“你以为你救了秋风雨是吧?不,你害了他!共产党的天下,他能跑到哪里去?脱逃要不要罪加一等?你也害了你表哥!他是所长,人犯脱逃他要不要负领导责任?你还害了周娴……”

费丹打断他:“与她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你们两个一起练普渡法,所里有几个不知道的?她下午上来送饭菜,有多少人看见了?我看今晚的脱逃,多半也是你们一起搞的吧?”

费丹无意争辩,说:“无所谓。你怎么想都行。”

“无所谓?她那么年轻漂亮,你忍心害她也去坐牢?”

“我不会害她,只会帮她。”费丹忽地面色潮红,站起来动情地说:“普渡大法是宇宙间每个人必经之法。要修成圆满,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吃无量苦楚,建无量功德。而弘法护法,都是大功。坐牢砍头,都是大苦。有了大功大苦,就能修成佛体。你这种俗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丁国栋听得惊心动魄:“难道为了什么普渡大法,你宁愿去死?也宁愿看着你女朋友周娴去死?”

“舍命不舍教,砍头风吹帽。”

丁国栋见费丹说出这种惊天动地的话来,面上却是波澜不兴,语调也极为平常,不禁叹道:“可怕!太可怕了!老子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愚蠢的人!”

费丹冷笑。

丁国栋:“小曾告诉我,你和周娴要帮秋风雨,是因为他长得很像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是你们的杨教主吧?”

“不错。”

“都说东都最厉害的三个人,杨潮音数第一。你有他的照片吗?”

费丹把《普渡心经》递给丁国栋。丁国栋翻开一看,叫道:“我日,难道这杨潮音是那秋风雨失散的爹?这也太像了吧?”

“不过,再仔细看,也没那么像。”丁国栋打量着照片。“杨教主的发际明显比秋风雨高,耳朵好像也要大蛮多。”

丁国栋抬起头来。“东土大唐白一痴,比不上普渡杨教主。那秋风雨如果跟杨教主真有点什么关系,多半就有办法不去坐牢。这回老大可能要失算了。”

张建国早上八点在三楼审讯室看到和听到的一切,简直让他两眼发黑。

刑事科警察费丹,把他的上司刑事科长丁国栋,铐在值班休息室的行军床上。之前还对他使用过可致人死亡的迷昏药物。

一个已经开具了刑事拘留证、盗窃金额高达二十多万元的犯罪嫌疑人,也被费丹私自放走了。

而费丹刚好是他的表弟,他唯一的舅舅的唯一的儿子。

如果他依法办事,就应该马上刑拘费丹,送去看守所,然后指控他的包庇罪、渎职罪和脱逃罪。数罪并罚,判五年并不多。

但他如果这样做了,怎么过他母亲这一关?老人家时刻念叨的就是她的弟弟,连他这个儿子都仿佛比不上她弟弟重要。只要弟弟有麻烦,她就找儿子。儿子不解决她就一直哭,还不吃饭。

而张建国刚好是一个特别心疼母亲的孝子。

如果不是母亲哭泣,当初他就不会去找警校的校长,费丹就不会被警校破格录取。因为费丹的体能分比录取线差了三十分。

费丹在警校两次被严重警告。一次是格斗训练时被同学摔疼了,恼羞成怒,咬断了同学的一只耳朵。幸好被医生成功地接回去了。

一次是洗澡时同学笑他的弟弟太小,他夜里等同学睡着后,拉开同学的短裤,把一瓶风油精全都倒在了那人的小鸡上面。

那个同学足足嚎叫了半个钟头,其声之凄厉恐怖,令人永生难忘。直到送进医院,注射了强力安定,睡过去,才停下来。当然,那家伙最终并无大碍,现在早就结婚了。

如果不是他张建国,这两次中的任何一次都会被学校劝退,甚至开除。

费丹毕业的时候,哪个单位看过档案还敢要他?如果不是母亲哭个不停,张建国就不会想方设法,到处求人,最后总算把费丹安排到了自己身边。

但这次费丹走得太远了。如果他再不秉公执法,其他人怎么看?丁国栋会不会越级告状?而且,疑犯脱逃这种事,怎么可能隐瞒不报?

张建国心如汤煮,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领导不像领导,下级不像下级,简直一对活宝!这要是传出去,不丢尽所里的脸?”

丁国栋觉得这话哪里有点不对,但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他的手铐是张建国亲自打开的,现在戴在费丹的手上。

张建国对丁国栋说:“你先把这个神经病锁到禁闭室去。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吃任何东西,不准喝水,任何人不准看他。要上厕所就拉自己身上。”

“关好了马上来我办公室。今天事多。”张建国说着瞪了一眼丁国栋。“办事牢靠一点!不要又被人家把你锁上了!刑事科长,总要有点本事吧!”

丁国栋满腹委屈地押着费丹去了。心里嘀咕道:遇到张建国,老子没事也有三分错。听话听音,他这不是摆明了要把我按下费丹的脏水里去吗?

张建国是早上七点半钟打电话给他的。倒不是秋风雨的事,而是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说上午有个省政协的专门小组,要来火车站检查“文明车站百日大行动”的开展情况,说不定也会把派出所当作一个点,要求所里加强窗口服务的力量。张建国就想着把三个科长派到一楼窗口去坐镇半天。

派出所一楼有三个对外服务的窗口,一个是治安科的,一个是刑事科的,一个是户政科的。治安科和刑事科共用一个打通了的大房间,约有四十多个平方,里面摆了一些桌椅,主要任务是接待群众报案。

户政科的工作比较常规,单独在一边办公,没和治安刑事混在一起。

治安和刑事两个科室,平时各派一个警员在下面接待,无非就是听报案,问情况,作记录。报案最多的是失窃。以价值三千元为分水岭:超过三千的算刑案,三千以下的属治安。

此外就是打架斗殴的,骗人的,卖东西短斤少两的,不一而足,多半都是治安事件。所以两个窗口,常常是治安那边大排长队,刑事这边冷冷清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丁国栋关好费丹后,火急来到所长办公室。进门一看,不仅户政和治安两科的科长已先他一步到了,而且副政委苟国庆也在场。由于张建国是所长政委一肩挑,大权独揽,苟国庆这个副政委就显得很不起眼了。其实所一级的领导总共才两个人,苟国庆也还是蛮稀罕的。

张建国把任务和要求简单讲了一遍,最后说:“检查组如果要来,应该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半之间。你们三个科长上午守在一楼,雷打火烧都不能动!穿整齐点,打起精神,不能在检查组面前出半点差错!我就在办公室,有事随时找我。”

他让户政和治安两科的人先走,把苟国庆和丁国栋留下来,说道:“政委,昨天晚上出了点事。丁科长带着费丹在审讯室值班,夜里让疑犯脱逃了。”

丁国栋急忙站起来想说什么,张建国示意他坐下,继续对苟国庆说:“就是那个读博士的,东都大学的。”

苟国庆点头:“你昨天跟我说过那个案子。两个看一个,怎么还让人跑了?这刑事科长怎么当的?”

丁国栋汗都出来了,张嘴想要辩解,被张建国摆手制止:“费丹也有很大的责任,我把他关在禁闭室了。该判刑就判刑!”

“工作失误,判刑应该不至于。但处分肯定少不了。”苟国庆忙说。

张建国拿出香烟,递给苟国庆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先给苟国庆点上:“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个博士的家就在栖霞那边,开车一个小时打来回。我们去把他抓回来!”

苟国庆说:“我去跑一趟,你在家里坐镇。”

张建国:“政委带队我最放心。带上三四个人,赶紧动身,越快越好。”把昨天开给丁国栋的拘留证递给苟国庆。

苟国庆立马起身要走。丁国栋一直憋着话,脸都憋红了,站起来说:“老大!我也去吧!正好我认得人!”

张建国摇头说:“你今天走不开。让曾子豪跟政委去,他也认得那个博士。”

丁国栋还想坚持,苟国庆说:“国栋同志,我看你最近有点不在状态啊。你是费丹的领导,共产党员,费丹只是个普通警察。你们两个在一起值班,出任何问题,首先都要追究你的责任。费丹的任何错误,归根到底都是你的错误。对吧?但所长是怎么处理的?他关了谁的禁闭?处分你了吗?这是什么胸怀和品格?好好想想吧。今天上午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这番话一气呵成,把丁国栋听得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问题是,他居然想不出这番话哪里有问题。丁国栋恨得牙痒痒,心里拼命地骂苟国庆的娘。

张建国说:“政委表扬我,我不敢当!不管谁的错误,归根到底都是我的错误。”笑了一下,对苟国庆说:“我还是谈谈案子吧。依我看,那秋风雨是个农家子弟,家里不宽裕,外边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应该不会往外逃,就会躲在家里。”

苟国庆点点头。张建国说:“那里是山区,地形复杂,哪里不躲个把人?你今天去,不一定就能找到人,我们又不能蹲在那里不回来。只有一个办法:找当地的联防队合作,把任务交给他们。我估计最多四五天,人就落网了。”

苟国庆说道:“所长,你这真是经验之谈。我记住了,放心吧!”伸出双手和张建国握了握,匆忙走了。

丁国栋在旁边听见张建国的分析与安排,话虽寥寥,却句句说在点子上,不由暗自叹气:这是真的水平高,不服气不行。

张建国关好办公室的门,打开廉正柜,取出昨天放进去的四万块钱,把其中的两万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另两万用报纸包好,再用个黑色小塑料袋套着,递给丁国栋:“都走了,该我们两个办点私事了。”

丁国栋疑惑地问:“老大,这是……”

张建国笑道:“你是所里的富豪,不差钱。我不行啊,两个小,三个老,一年到头穷得出气不赢。”

张建国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前妻生的,读初二了。后面小的才七岁。“三个老”是指他自己的母亲和岳父岳母,都和张建国住在一起。

他自己的父亲过世多年了,张建国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寡居的母亲独自抚养孩子,送他上学,这大概是张建国格外心疼妈妈的原因吧。

丁国栋说:“唉,你主要是人太多了。”

张建国说:“我看上了一套房子,离我现在住的地方不远,打算筹点首付先盘下来,简单装一下,让岳老子两个人,带上小的过去住。我屋里住七个人,实在太挤了。”

“所以急等用钱。”张建国拍了拍他的公文包,笑着轻叹了一口气。

丁国栋忙把手里的两万递过去:“我不是富豪,但确实比你好很多。老大,你急用钱,就都一起拿去吧!”

张建国很用力地把钱推给丁国栋:“这是两码事。等我装房子的时候,真的可能向你开口借几万。但这笔钱是我们两个的劳务费,我再穷,也不能都拿着。你再富,也不能不要。”

丁国栋:“可是,我本来只有一万啊!”

张建国开心地笑了:“姓余的矮子做事不公平,我们不能学他一样。对吧?一人一半,开心过年。”

丁国栋受到张建国感染,心情也不觉轻松下来,把钱收进包里,说:“谢谢老大!你昨天说,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有电话来催办箱子盗窃案的?”

“电话来过了。”

“啊?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张建国说。“反正人已经跑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变出来。”

“是大局长打来的?”

“是张秘书。”

“我的天!你怎么答复他的?”丁国栋说。

张建国道:“我只能照实说。”

“你说人跑了?”

“本来就是跑了。”

“那……是谁的责任?”

“我的责任。”张建国说。“在我的派出所跑的,还能是谁的责任?张秘书也好,大局长也好,他们会去问谁是丁国栋?谁是费丹?”

丁国栋用手擦汗:“那是的!那是的!”

张建国说道:“责任是我的,但也不要怕。人犯在派出所脱逃,并不奇怪,不是什么砍头坐牢的事。抓回来不就行了嘛。”

丁国栋心想:这么轻松?难道费丹不用坐牢?

“但是,话不能乱说。”张建国道。“什么情况下让人跑了?情况就是你太累睡着了,费丹出于同情把他手铐打开,后来他就自己跑了。这样的情节,对所有人都无害,但对我、对你、对派出所,都有大利。”

丁国栋想:原来张建国要我串供说谎。

张建国说道:“人要脸,树要皮。火车站派出所,我当所长六年了。什么下级把领导绑起来,什么迷魂药,这样的丑事,我这里绝对不会发生!我的刑事科长,也绝对是有本事的人,比市局刑警大队的那班人不会差!他的手下个个服气,人人听话,就跟我张建国的手下一样!这是火车站派出所的光荣传统!”

张建国声音不大,但慷慨激昂,饱含深情,丁国栋不由得被他感染,心想:是啊,如果我把脱逃真相说出去,不仅派出所名声扫地,我自己也跟着出丑,而且大家还要怪我骂我,众矢之的的日子就难过了。但我如果不说,那狗日的费丹不去坐牢,胸中一口恶气如何得出?

丁国栋心念百转,一时拿不定主张,只好一边沉默不语,一边汗如雨下。

张建国不急不忙,点燃一支烟,说道:“等把犯人抓回来,我会让费丹离开派出所,离开公安队伍。到那个时候,你我最讨厌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眼皮底下了。”

张建国身体前倾,凑近丁国栋的脸说:“没有费丹的火车站派出所,该是多么美好啊!”说着毫无遮拦地、灿烂地大笑起来。

丁国栋也不禁笑了。笑声之中,费丹那丑恶的小白脸,似乎已被他踩在脚下,踩得稀烂。

张建国把手一挥,大声说:“好了!干活去吧,八点半了。”

丁国栋刚走到门口,张建国叫住他:“有件事一忙就忘了。你今天晚上打点夜工,明天交一份思想汇报给我。千把字就可以。”

丁国栋警惕地问:“干什么用的?”

“前两天我和国庆政委说,派出所急需一名副所长,你是首选啊。”

丁国栋一呆。

这是个绝对的好消息。却来得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三年前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当副所长了。

张建国过来帮他把门打开,温言说道:“国栋,你的能力和人品,我是最了解的。以后你就担子更重,更忙了。”

丁国栋忽然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就淌了下来。他觉得有很多话想对张建国说,但看着张建国亲切微笑的脸,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急步向外走去,跨过门坎回头说道:“老大!你放心!”

2、

丁国栋刚到刑事科的窗口坐下,就有人报案来了。

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军人,豆芽似的身材,从门口急跑过来。他身后一个老头,豹眼圆睁,甩开大步紧跟其后。那老头粗壮的身子,黑得冒烟的脸,一头钢针似的银色短发,穿一件式样古怪土气的花格短袖衬衣,看不出年龄,不知六十多岁还是七十多岁。

丁国栋暗暗喝采:好结实威猛的老头!不知从哪个大山里出来的?

那当兵的满头大汗,说道:“警察同志,我们的手表被偷了!就在刚刚出站的时候!赶快帮我们找回来吧!谢谢你了!”

他可能觉得自己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伸出左手亮了亮手腕。丁国栋心想:这父子俩不论是谁的手表,应该就是几百块钱的货色吧。多半是上海牌的。

那老头把年轻军人挤到一边,两条胳膊撑在窗台上,弯腰凑近丁国栋,焦急地说:“能找回来吗?”

丁国栋感觉老头的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甜腥味,令人窒息,不由得把头往后一缩。是酒,还是槟榔?

奇怪的是,老头讲一口本地农村的土话,但又夹杂着一些古怪的腔调,和当兵的年轻人口音明显不同。难道他们不是父子俩?

丁国栋温和地说:“手表丢了,应该去治安科,就是旁边的窗口。”用手一指。丁国栋一般不是什么耐心细致的人,但他现在心情很好,很想帮别人一把。即使帮不了,至少也要对别人好一点。

治安科那边的队伍排了五个人。墙边的椅子上还零星坐着几个,可能是跟报案的一起来的。当兵的一听丁国栋不管这事,很失望的样子,但也不敢耽误,急忙移到那边排队去了。

黑脸老头蹬蹬几步走去墙边角落,和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白衬衣老人说着什么,两只手急切地比划着。离白衬衣老人一米远近的地方,不丁不八地站着一个精壮青年男子,背墙面厅,注视着大厅和门口的动静,气势沉稳。不知是不是白衬衣老人和黑脸老头一起的。

丁国栋扫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时间,动手搞起卫生来:擦办公桌和窗台。

治安和刑事两科的服务窗口是敞开式的,报案的和接案的可以在一堵矮墙的两边各自坐着,共享一个宽大的木质窗台,面对面,无障碍。这种警民格局是对医院就诊室的化用改造,张建国称之为“零距离服务。”

丁国栋卫生搞得卖力,进里边洗手间换洗了三次抹布。忽然听到隔壁值班的治安科长喊他:“老丁!这里有个大案,报案的急得跳脚,快点别搞卫生了!”

扭头一看,那个当兵的和黑脸老头气急败坏地又往这边来了。丁国栋忙问:“怎么回事?”

当兵的还没开口,那黑脸老头拿两只拳头狠劲擂在窗台上,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说道:“这边推那边,那边推这边!搞什么名堂!”

丁国栋赶紧把抹布放在桌子底下,拿出案情记录本和圆珠笔,温言说道:“别急,别发火!坐下慢慢说。”

“还慢慢说个屁!小偷都跑出几百里路了!”老头把木质窗台擂得乱颤。“赶快去追,去抓人啊!还坐在这里当秀才,写文章?”

丁国栋笑道:“不了解清楚情况,去哪里追?去抓谁?”

黑脸老头见丁国栋竟敢回嘴,火气更大,指着丁国栋的鼻子说:“就是你这只大尿脬,贻误了战机!要是打仗的话,老子会把你的脑壳砍下来!”

丁国栋大怒。原来他有一个极难启齿的隐私,即时时举而不坚,或坚而不久。加上他个子高大魁梧,因此对尿脬之类的绰号就特别敏感,总以为别人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有意指鸡骂狗的。其实别人对他的隐私根本一无所知,只不过东都人喜欢讥笑别人尿脬而已。何也?尿脬虽大无斤两,乃典型的大而无当之物。

但丁国栋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怒火。一是因为正在向他微笑招手的副所长官位,一是因为黑脸老头的虎豹之威,感觉“老家伙不好惹”。他不卑不亢说道:“不要用手指着别人好不好?不礼貌吧?年纪再大,也要讲道理吧?”

黑老头奋拳就要打人。猛听墙角椅子上的白衬衣老头叫道:“老三!你过来。”

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黑脸老头本来扬起拳头要打丁国栋的,听见叫他,赶紧收拳跑过去了。

丁国栋眼前晃动着那个老人粗大的手指,半天缓不过神来,心想:他狗日的刚才真的准备打我呢!要是真打的话,我会打得过他吗?只怕危险!他那手指粗得就跟铁棒一样!肯定是山里边一辈子练武的老师父。

丁国栋问当兵的:“是块什么手表?”

当兵的赶紧递上一本有点旧、有点脏的小册子,说道:“就是这种表。石爷爷说叫劳力士。”

丁国栋一惊:“劳力士?没搞错?”听当兵的口气,看来手表是黑脸老头“石爷爷”的。那样一个粗人,没半分高贵文雅之气,居然戴着劳力士手表?

“他是你爷爷?”丁国栋不禁好奇地问。

当兵的点头。

“亲爷爷?”

当兵的不悦:“你什么意思?”

丁国栋忙道:“对不起!随便问的,没别的意思。”心里嘀咕着,低头看那本红黑相间封面的小册子。那册子仅有薄薄的几页,印着一只手表的正面、反面及各个部件,虽说全是外文,但一眼可知,那是一本商品说明书。

丁国栋在密密麻麻的外文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款手表的生产年份:1952年。不由大惊:这手表的年龄比我还大!

“这表应该很贵。买的时候多少钱?”丁国栋问。

当兵的正要回答,那个“石爷爷”又回来了,说道:“你搞不清楚,我来跟他说。”大马金刀坐下来,对丁国栋说:“既然按规矩都要先做笔录,那就赶快做,做完赶快去抓人吧。”

丁国栋见他一副讲道理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白衬衣老人交待了他,也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是报案的,请问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怕三。”

丁国栋听不明白:“具体哪几个字?”

“石头的石,不怕死的怕,一二三的三。石怕三。”

丁国栋边记边想:这名字好怪。不像农民的名字。

忽听石怕三问道:“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

丁国栋忙说:“蛮好听的!也好记。”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丁国栋摇头。他确实不知道“怕三”是什么意思,但很奇怪:这石老头怎么突然不那么急着手表的事了,要和人讨论他的名字?

“一看你就是读书少的。怕三,顾名思义,就是害怕三件事。但这里的害怕不是真的害怕,而是敬畏。就是尊敬!因为太尊敬了,就变得跟害怕一样了。你明白吗?”

丁国栋这回听得清楚明白,点点头,心想:这人居然能够讲出这番话来?

石怕三的眼光里充满温情:“那你知道我害怕哪三件事吗?”

不等丁国栋回答,石怕三自己抢着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因此石怕三这个名字,就是要敬畏天命、大人和圣人之言的意思。”

丁国栋简直要对石怕三刮目相看了:这狗日的还能背《论语》,怎么可能是个农民?看来必有来历。幸好老子没怎么得罪他。其实丁国栋也没听明白这几句《论语》到底是哪几个字,讲的究竟什么意思。

石怕三扬扬得意,问丁国栋:“怎么样?道理深奥吧?”

“深奥!深奥!”丁国栋附和道。

“你觉得有学问吗?”

“有学问!太有学问了,了不起!”

石怕三笑了:“是有学问,但不是我,是罗师长。我的名字就是罗师长帮我起的。我刚才讲的这些话,也是罗师长教我背下来的。我石怕三天不怕地不怕,一辈子最尊敬害怕的就是罗师长!”

丁国栋说:“就是那边穿白衬衣的么?”心想:原来石老头当兵出身,也算是干粗活的吧。不知什么级别?师长的下属,那顶多是个团级。

“那是……罗师长的表弟。罗师长在很远的地方。”石怕三突然想起手表:“那块手表也是罗师长送给我的,所以非找回来不可!”

“对!当然要找回来。那块表多少钱买的?”

“罗师长送我的时候有发票的,被我弄坏了,没了。但价钱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四万七千美金。”

丁国栋想:1952年的四万七千美金,最少相当于现在的五十万人民币吧?而且这种手表年份越久越值钱,如果是纪念版或限量版的话,今天的实际价值可能更远超五十万,难怪治安科要跟我喊“大案”了。

丁国栋叹道:“领导还会送表给你,还是这么贵的劳力士,我的天!你的领导真好啊!”

石怕三一脸光荣,悠然说道:“那是罗师长为祝贺我二十五岁生日,特地去香港买了当年最新款式送我的。”

1952年,一个师长去香港,花四万七千美元买一只劳力士,送给二十出头的部下。丁国栋感觉这些信息怪怪的,拼在一起很难理解。

石怕三说:“那是民国四十一年吧?我才二十五岁,多年轻啊。我从民国三十一年跟着罗师长,到那年刚好十年,一个整数。所以罗师长特意送表给我。”

丁国栋扳着指头算账:1952年,也就是石老头所说的民国四十一年,他满二十五岁。十年前开始跟着罗师长,那就是1942年。我日,这不是老八路吗?那时候全民抗战,十五岁参军打仗正常。

这就一切都对了:普通人去不了香港,老八路,老首长,当然可以去。普通人买不起那么贵重的礼物,高级干部当然买得起。

石怕三今年七十岁,那罗师长必定更老,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很远的地方”,也许就是暗示去世?如果罗师长解放前就当了师长,活到现在,应该早就是中央领导了吧。

“原来是打过仗的老前辈,老领导,真是失敬啊!”丁国栋由衷地赞叹说。“请您说说,手表是怎么被偷的?”

石怕三说:“下火车的时候,我感到好热,就把表脱下来放在衣服口袋里。往出站口走了一阵,更热,我把外面的上衣也脱了,顶在头上。他们开车来接我,在出站口碰面后,正准备上车,就发现手表不见了。”

丁国栋想:上衣口袋里的东西,扒手叫做“白给”,何况衣服又顶在头上,处于全不设防的状态下。肯定就在出站拥挤的那一刻被人拿走了。

看来外面有车在等这姓石的一行几人。丁国栋问:“有件事感到好奇:您这个说明书,也是一直带在身上的吗?”

确认石怕三老八路的身份之后,丁国栋就不再称“你”,改称“您”了。

“这手表是有个专门的礼盒的,说明书,发票,我都和表一起装在盒子里,从不分开。刚才要来报案,就从行李箱把说明书拿了出来,好给你们作个指引。”

“这是对的,做得好!”丁国栋忙说。“发票肯定是不小心沾了水,弄破了吧?毕竟四十多年了。”

石怕三说:“不是。是我不停地拿出来给别人看,看坏了。”

上级送一块如此贵重的手表,那是必然要秀给大家看的。你看看,我看看,每个人都为四万七这个数字啧啧称奇,羡慕不已,最后那张纸就在不断的摸捏传递中成了渣渣。

丁国栋想像这幅画面,回忆起当兵时的那些粗豪生活,不禁倍感亲切,说道:“不瞒前辈说,我也是当兵出身。在部队干过三年。”

他本来以为石怕三会对他更亲近的,毕竟都曾经当兵嘛。岂料石怕三不屑地说:“我当的不是你那种兵。”

丁国栋说:“那当然!您是打过仗的,又是首长。不过总归都是部队,基本上应该还是差不多吧。您肯定也是陆军?”心想,1942年,还谈不上空军海军吧。

“不是打没打过仗的问题。”石怕三的声音里带着火气。“老子的部队,跟你不是一条路上的。明白吗?”

“什么意思?不都是共产党的军队?”

“嗨,老子还真不是共产党的军队。”

丁国栋大惊。不是共产党的军队,那能是什么军队?

丁国栋忽然想起什么,激动得有些颤抖,问石怕三道:“您是从哪里坐车来的?”

“云南。”

“对了!对了!您一定还有一个外号吧?”

“有!石敢当。”

“果然如此!我猜对了!”丁国栋兴奋得脸上发红。“那您刚才说的罗师长,一定就是我们的‘东都双雄’之一,罗兴汉将军?”

“天底下只有一个罗师长!”

“那么……那边穿白衬衣的老人,难道就是孙总司令?”

“不是他是谁?他就是孙山河,我的二哥。”

丁国栋上下牙齿打战,两只手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对石怕三说道:“您坐一会,坐一分钟!千万不要走,我去叫所长!我们一定帮您把表找回来!”说完拔腿就往里边楼梯跑去。

谁没听说过“东都双雄”的故事?罗兴汉,孙山河,那是英雄传说的主角,他们的故事早已成为神话。

3、

张建国额上渗出汗珠:“你刚才说,孙山河司令就在我们楼下?”

“老大,我说过几遍了!”

“你确定是他老人家?”

“应该就是他老人家!”

“你没上去看看?孙司令只有一只眼睛的!”

“老大,你只怕也是急糊涂了,我难道到他跟前去看,他有几只眼睛?”

“也是,也是,是我糊涂了。你看到有警卫员没?”

“有啊!好像还有一个近身保镖。听说外面还有车在等。”

张建国此刻不比丁国栋镇定多少。毕竟孙山河这个名字非同小可。

论名望,孙山河是“东都双雄”之一,著名的八路军抗日将领,作战智勇双绝,军中号称“孙老虎”。因在作战中被日本人打瞎了右眼,又称“孙瞎子。”他的英雄故事多年前就写进了中学教材,属于“活着时就已经成为历史英雄”的那种传奇人物。

论地位,孙山河担任东都军区司令员二十年,是全国八大军区中资格最老、任职时间最长的司令员。五年前从司令岗位离任,挂名国防部副部长,中顾委委员,享受的是“国家级领导人”的待遇。

更现实重要的是,孙山河还是张建国口中的“大局长”即东都市公安局长、东都市副市长潘鹤龄最尊敬的老领导。1979年对越战争开始的时候,潘鹤龄只是东线总司令孙山河麾下的一个团长。战争进行到第十天,潘鹤龄被提拔为副师长。到第十二天,潘鹤龄成了师长。一个多月后战争结束,潘鹤龄已经是副军长了。后来退伍转业,成为了东都市公安局长。

孙山河对潘鹤龄的知遇提携之恩,由此可见一斑。

大局长的大领导,大恩人,举世闻名的大人物,此刻就在这小小的派出所的楼下坐着。而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的朋友在火车站被偷了手表。他的朋友不是别人,应该就是东都另一个传奇人物、罗兴汉将军的铁杆兄弟石怕三。

罗兴汉是谁?孙山河的亲表哥、“东都双雄”的另一个主角、国民党第二次赴缅远征军少将师长,被日军又恨又怕地称作“活阎罗”。但罗兴汉的真正传奇还不是对日作战,而是后半生在中缅泰边境建立著名的“金三角”。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赴缅远征军突然变成了无根的飘萍:台湾去不了,大陆不敢回,缅甸不欢迎。人心摇动,哀哭连营,逃散无数。当此疾风板荡之时,罗兴汉率远征军八千残部进驻缅北山区,作长久经营之计,后遂演变为国际知名的金三角地区,缅北华人集聚的主要家园。

这意味着,石怕三应该不是“中国人”。如果他从金三角而来,身上有没有合法的护照也值得怀疑。

但他却是孙山河的客人和朋友,并且在火车站遗失了一块价值惊人的手表。

这整个事件带来的挑战非比寻常,为张建国平生所仅遇。

但张建国没有退路,他必须妥善应对一切。围墙外边的火车站大钟正在报时:十点整了。

张建国很快镇定下来,作出了两个决定:第一、打电话给潘局长,请他亲自确认正在楼下的是不是孙司令,这只要他和孙司令通个电话就可以了;第二、打电话给夹字门火车站堂口老大王开金,让他火速前来派出所听令。

打完两个电话,张丁二人急步下楼。刚到一楼,大局长潘鹤龄来电话了:“先给司令泡杯茶,我马上就到!”

张建国对丁国栋说:“你赶快去趟办公室,让他们紧急通知大局长马上要来的事!通知到内勤外勤的每一个人!今天哪个出问题,哪个就死定了!”

张建国又说:“但也要不动声色!看起来就跟平常一样!通知办公室以后你还得马上过来!”

丁国栋连声答应,往二楼办公室跑去。

张建国小跑着来到治安刑事两科的服务厅,一眼就看见那个站着的瘦高个当兵的,然后是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的石怕三。不用说,那个端坐不动的白衬衣老者就是孙山河了。

孙山河背后一米远近,那个目光警惕的精壮男人,一定就是孙司令的贴身保镖。

却听治安科长探头叫道:“老大来了?”张建国没有理会。治安科长看到张建国径直向石怕三那几人走过去,一副恭敬紧张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丢手表的那几个人不是大领导,就是大领导的亲戚。

张建国的腿在哆嗦,越往前走,哆嗦得越厉害。他见过的最大的领导,就是潘鹤龄局长。而孙山河不仅是“党和国家领导人”,还是神话传说一般的人物。

张建国做梦都没有想过,这辈子居然会面对面地和孙山河在一起。

他本来是直奔孙山河而去的,但石怕三拦住了他:“你是谁?那个大尿脬呢?”

张建国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笑道:“他马上就来。我叫张建国,是这里的所长。我想请孙司令……和您到里边去休息,喝杯茶。这里实在太简陋了。不好意思!”

本来背朝张建国坐着的白衬衣老人,这时慢慢转过头来。

张建国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可怕的右眼眶,一个深深的空洞,整个眼珠被全部摘除了。这使得他的人看起来十分阴森凄恻,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填在了那个空洞的眼眶里。

他的脸干枯,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点肉。

孙山河拿左眼看着张建国,伸出一根手指,对大厅里站着排队和坐着等待的人比划了一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边。张建国立刻就明白了:不要叫他司令。不要惊动别人。

但已经有人在好奇地朝这边观望了。

张建国用力地点头。

孙山河轻轻问道:“东西能找回来吗?”

张建国只觉喉头干涩,舌头也不听使唤,梦噫般说道:“能找回来!一定帮您找回来!请您放心!”

他心里反问自己:怎么能这么肯定地答复呢?万一找不回来呢?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答复,就是“一定找回来”。他不能对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大人物说:我会尽力去找的。

孙山河点点头:“这样很好。”

扭头看着石怕三说:“表哥送他的礼物,几十年了,他舍不得。倒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二哥说得是。不是罗师长送的东西,我还找它干什么?”石怕三伸出手指比划:“四十五年了!罗师长送给我的那一年,我才二十五岁。”

孙山河突然叹一口气:“早岁哪知世事艰?”

石怕三怔了一下,笑道:“二哥又念诗了?我听见念诗就头痛的!”

孙山河笑道:“是一首很好的宋诗,陆游写的。你想学的话,等回到栖霞里,我教你读。”

石怕三忙道:“其实我不想学,嘿嘿!二哥和罗师长一个样,都喜欢教我诗词文章。但我真的读不进去,最好不读!”

张建国陪着笑脸,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忽然看见丁国栋在大厅门口探出半个脑袋,朝他挤眉弄眼,做出端起杯子喝茶的手势,又朝楼上一指,然后缩回头去不见了。

张建国这才想起潘局长泡茶的指示,弯腰对孙山河轻声说道:“您看,是不是去二楼会客室喝杯茶?这里人多,等会潘局来了,和您说话也不方便。”

孙山河站起来说:“不喝茶了。我们回去。”

张建国大惊:“回去?那怎么好呢?潘局长很快就来了……”

孙山河说:“我等会打电话给他。你们的工作做得很好。”

“不是,不是。我是说,您老人家来了,一辈子做梦都想看到的人,结果水都没喝一口……”张建国说着真的动情了,不由得泪光闪动,模糊了双眼。

孙山河对张建国温言道:“我下次还会来的。”抬腿往门口走去。

石怕三急道:“二哥,不能走啊!我的表怎么办?”

孙山河说:“所长说了能找到,鹤龄马上也会过来,那就不用担心了。”拉起石怕三的一只手。“但也不见得是一时三刻的事,等在这里干什么用?还影响他们工作。”

石怕三还在犹疑,孙山河已经拉着他往外走了。治安科长伸长脖子朝这边望。

院子里停着一台挂军牌的奥迪车,一辆军用吉普。两个当兵的笔直地站在车前,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湿透了。

看到孙山河一行走过来,吉普车里突然钻出两个黑油油的青年,穿草绿色制服,也恭恭敬敬地和两个解放军战士站成一排。

张建国想:这多半是石前辈的随从吧,东南亚一带的特征很明显。

走在孙山河前面的瘦高个军人跑步上前,把奥迪车门打开,然后和其余四人一起朝孙山河石怕三敬礼。

张建国赶紧自觉地闪在一边,跑到派出所大门边上站好,面带微笑,准备好向孙司令的车行挥手礼。

孙山河石怕三坐进奥迪后排。一个军人开车,保镖模样的青年坐副驾驶位。其余几个坐上吉普,在前面开路。

奥迪开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车窗放下来了,孙山河朝张建国伸出了右手。

张建国的眼泪一下子又滚了下来,两手紧紧地抱着孙山河右手,不肯松开。

“您多保重!”他哽咽说着。

等孙山河的车拐弯看不见了,张建国这才收泪转身。却看见门厅那边站着丁国栋等十多个人,都望着这边发呆。

“老大!”大家一起喊他。

张建国赶紧擦了擦眼睛,装出很严肃的样子,说:“不去干活,都站在这里看热闹?检查组突然来了怎么办?”

办公室主任说道:“刚接到电话,说检查组时间紧,不能来我们这边了。”

工会主席说:“怎么不留孙司令吃午饭?让大家都有机会看看啊!”

人事科长说:“我从窗子里老远看了一眼,他老人家比电视里老了好多。唉。”

张建国看这十几人神情肃穆,个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忽然心里一亮:这些人都是当兵出身的,难怪对孙山河如此恋恋。

他说:“国栋知道的,孙司令连茶都不喝,怎会留下吃饭?”也不禁叹气。

张建国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来说:“快回去,都快回去!大局长应该马上就要来了!”话音未落,猛听到开得飞快的汽车声音。

一部奥迪从外边飞驰而至,刹车声刺耳欲穿。

张建国心里咯噔一声。车门打开,一个身板笔挺的人伸腰站了出来。

“大局长!”张建国一边喊着,一边跑上去迎接。其余十几个人吓得屁滚尿流,一眨眼全跑回各自的办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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