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录》最新免费章节第四章回字
第四章 回字
青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记得很清楚,自从被那胡二爷掳上山后,一共月圆月缺了五次。时间不算漫长,不过算起来,只有他和青溪是牢洞里的常住户。有的人捱不过洞里的湿寒,不过几日便会生一场大病然后慢慢死去,之后也不会有贼人来收尸,众人只得往外一扔,抛尸崖底算了;也有的人想趁夜攀岩逃脱,只是这区区七八尺高的崖壁,着实摔死了不少英雄好汉;更多的人撑不过几日便跪地求饶了,姑且存着灭门屠村的深仇大恨,如今能赖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最狠毒的是,贼人们将掳来的小娘子们也关押在这里,那些大家千金只要被洞里的秽浊味道一熏,少有能坚持得住半日的。即便是寻常的农家女子,同一帮子糙汉子共处久了,也渐渐会被磨灭了羞耻心,想着还不如早点上去过舒服日子呢。
青山和青溪自然不觉得有多难捱,牢洞比起自家的破茅屋来,反而更结实还不漏雨。加上父母早亡,两人本就无牵无挂,有一口“牢饭”吃怎么也不是件坏事。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青溪有能在结实的大木桶里好好的洗一个热水澡,旁边还整齐的摆放了两套崭新的棉布衣裳。在他们心里,一直觉得只有让人羡慕的大家少爷才配拥有这样的待遇。
热气氤氲之中,青山用力挠着身子,每划过一次,身上便又多了一道泛红的痕迹,但每一处青山都要反复挠个十几次,直到指缝里再搜刮不出任何泥垢,才满意的去搜刮另一处。
青溪则用热毛巾敷住了眼睛,仰面靠在桶上泡澡。他似乎有点不耐烦,略带怨气的说道:“不是我说哥你,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用毛巾搓身子的,谁像你你两只手挠个不停,就是山上的猴儿,也不是这么个洗法呢。”
青山只是憨憨一笑,道:“哥还不是怕弄脏了新衣裳,你又不是没瞧见,之前三桶水有多黑。再说毛巾我也舍不得擦脏了,还是用手最简单。”
青溪还是不依不饶,忿忿地道:“可你这也磨蹭得太久了,你没听到那几个军爷说吗?少阳派的那个小道长还要专门摆酒招呼我俩呢,一会我要吃三大碗辣子米皮,自从爹娘过世后就再没吃到过了。要是还有腊汁肉夹馍吃就更好了,我从没尝过呢,想想就觉着香。”
说到这,青溪不觉的咽了咽口水,猛地扯下脸上的毛巾,瞪着青山道:“哥,你差不多就得了,我真要饿坏了!”
青山无奈的摇摇头,轻轻从桶里爬了出来,又轻轻打开还未用过的毛巾,小心的吸干了身上的水。这才敢拿起新衣裳穿了起来。
青溪就一直斜着眼睛看着青山,等到他整理好衣裳,这才讥笑道:“我的亲哥哟,今天我才发现你比娘们还娘们。是不是一会就要钻那个白净道士的被窝了啊?”
青山依然不动声色,仍是轻声与青溪说道:“青溪,你还记得村里教书的方老先生怎么说的吗?对待世间好物,一定要心存敬畏。你若不敬畏,好物件就存不长久的。”
“哼,命里是我的,总是我的;命里不归我,强求也没用。一件衣裳罢了,我才不稀罕呢。” 青溪眉头已经皱起了老高,胡乱擦了擦身子,急忙穿了衣裳,便扯着青山往澡堂门外走去。
见得青山二兄弟出来,在门外早已守候多时的两名武关士卒连忙迎上来,带路前往那聚义厅去。
而此时的聚义厅,石墙上满是被大火焚过的黑色烟痕,虽经过简单清洗,仍弥漫着一股焦味。魏子雄略带疲惫的坐在椅子上,他已经一夜没合眼了,总算将山上这百来人的贼人,还有那些被救村民的事情也都已处理得差不多了。
最要命的还是仍未醒过来的徐老哥,像块石头压在所有人的心头,沉重不堪。尤其是坐在聚义厅上首位置的章若言。
少阳派虽以内功最为出名,但其实在医术上的声望也仅次于神农谷罢了。徐若望被众人拉上来后,章若言在第一时间便细细搭过脉,发现脉象平和稳健,并没有内伤的征兆。接着又以手心抵住徐若望的膻中穴,缓缓输入内息元气,随着经脉运行了一个周天。体内气脉也甚是顺畅,膻中与丹田两处气府大穴也没有异象。
因此才叫章若言更为烦恼!很可能是泥丸宫的的问题,若要是神魂受了损,神仙也难救。
气恼归气恼,章若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盒中整齐的嵌着暗红、淡绿、天青和素色四只小瓷瓶。这是少阳派弟子在外必备的应急锦盒,分别装着治外伤的金疮药、驱虫解毒用的辟邪丸、主治中暑伤风的行军丹以及清心安神用的益元散。只是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取出了素色的益元散,就着凉开水给徐若望服用了下去。
徐若望依旧睡得很平和,却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章若言只得先从内堂退出来,盘算着午饭过后怎么好抬着师兄回武关,又该如何和大师兄交待这一切。他实在是没有半点头绪,或许张真人能有些办法。
当青山、青溪被带入聚义厅的时候,章若言依旧一副愁云惨淡的景象,勉强起身再次道了个谢,便示意他俩落座了。
其实他对青山两兄弟仍有很多疑问,比如当时扣住青山手腕时,能感觉到有一丝内力的存在,而且似乎与少阳派的功法颇有些渊源,这或许正是青山能在悬崖上稳稳接住师兄的原因;又比如在隔离盘问牢洞中众人的时候,明显众人各事都是听青山拿主意的,他小小年纪又是如何能做到的?当然更关心的,还是昨夜的发生的细节。
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是青山救了三师兄。这个大恩也必须得报,但怎么报?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于是章若言稍作思索,便对青山、青溪说道:“如今这虎头山已被荡平,两位小恩人也重得自由了,不知对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没?如果有能帮得到的地方,我少阳派必定能助两位一臂之力。”
青山拱了拱手,笑道:“道长见外了,我不过举手之劳,谈不上多大功劳的。况且徐道长现在还没醒来,我们俩的事,真不劳道长费心了。”
青溪刚才听完章若言的话,不禁喜形于色,正盘算下山后能做些什么事,忽然听到哥哥一口回绝了这个小道长的谢意,顿时急了,连忙站起拉住青山的衣袖,喝道:“哥你瞎说些什么呢?眼看又要过冬了,咱们好歹也要个几百文,总得再各置办一套棉袄才过得去吧。”
听罢才见得青山的眉头微微挑起,不待他回话,青溪立即又说道:“哥,求你不要搬方老夫子的话说教了,我耳朵都要磨出茧了。你不好意思和小道长说,我可不怕啊。”
章若言对青溪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着急接话,然后对青溪说道:“好啊,小兄弟那就你来说说看,都有些什么难处。”
“呵,难处那可多了去了,比如说,吃了这顿,下顿还是没得钱吃饭。又比如,要过冬了,没得钱卖衣服穿,额,还比如…比如…”青溪说着说着,突然气势弱了下去。他挠着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日子确实很难过,怎么一说出来就好像只是缺钱这么简单?
章若言好像看穿了青溪的心思,笑着问道:“听起来,好像你俩最大的难处是缺钱嘛。”说完,满屋子的人都大笑不已。钱,谁不缺呢?
“对啊,但缺钱还不算天大的难事吗?”青溪窘迫的答道。
章若言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淡淡说道:“没钱可以想办法挣嘛,不然你花完我给的钱,还是会缺钱的。”
“说得轻巧!”青溪激动得站起来,目光直射章若言,怒道:“你们牛鼻子道士都是吃皇粮,当然不用愁吃喝。我们这对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之前还能靠给人打打短工,卖几担柴讨口饭吃。现在村子都没了,我们去哪挣这口饭吃?说得不好听点,你们没扫这寨子,我们好歹还有口牢饭…”
“你给我坐下!”青山起身把青溪摁回了座位上,并对章若言赔了个不是,道:“青溪冲撞了道长,还请道长请莫和我们山里人一般见识。”然后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最大的难处确实就是没有地方可去。”
章若言挥了挥手,示意不要紧,但却只是锁紧了眉头,也不再搭话。忽然转过头对魏子雄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先赶紧吃过饭下山吧。”
魏子雄正待起身,忽见一名士卒从内堂快步走来,也顾不上和自己打招呼,便径直往章若言奔去。
“章仙师,托东华道君的福,徐仙师醒来了!”那名士卒失声禀道。
章若言腾地站起,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击掌喊道:“好!走,我看看去。”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魏子雄道:“魏将军先带兄弟吃饭,不用管我,吃好了我们便下山。”说罢,便闪入了内堂。
不一时,酒菜便上了席。看到满桌的硬菜,青溪暂且忘了方才的不快,夹起一大块腊肉便嚼了起来。青山却是不急不慢,先喝了口热鱼汤,缓了缓心头忧虑,又放下碗来,轻声对青溪说道:“你也喝点鱼汤,放了盐巴的,鲜着呢。”
青溪一脸得意,也给哥哥夹了一块腊肉,道:“哥,这腊肉也是用足了盐腌出来的,还有嚼劲,比肉夹馍好吃多了。你也尝尝看。”
魏子雄看在眼里,便提起一壶酒不动声色的走到青山面前,帮青山斟满了一碗酒,推给青山,道:“小兄弟,老哥我得好好谢谢你救了徐道长,来,咱俩先走一个。”
青山双手握着碗,既不抬起,也没往外推辞,只是面露难色的道:“这位将军,小的从没喝过酒,怕这一碗喝不干净的。”
“哈哈哈。”魏子雄用力的拍了拍青山的肩膀,笑道:“小兄弟,咱没那么多讲究,你只要肯喝,哥哥我就很高兴了。来,哥哥我先干为敬。”
青山憋着一口气,仰头往喉咙里直灌了一大口。才一咽下去,便觉着了火一般,连忙倒吸几口凉气,反而觉得嗓子更辣了,忍不住咳出声了。
魏子雄忙将一碗清水递给青山,道:“酒不是你这么喝的,味道都不尝尝,太糟蹋了。剩下的还是我来喝掉罢。”说完,便将青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轻声道:“小兄弟,如果你们实在没地方去,可以来武关找我魏子雄投军,好歹能吃饱饭。”
青山正喝着清水,听到此言心头一惊,又猛呛了一口。瞪着眼睛看着魏子雄,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投军这条路他并不是没想过,只是青溪尚小没人肯收,自己成了官军以后还怎么照顾他?
魏子雄瞥了眼旁边吃得满手油渍的青溪,又拍了拍青山肩膀,笑道:“别担心你弟弟,等你来了我们再想办法。”
青山正待起身拜谢,忽见一人跑来,对魏子雄作揖道:“魏爷,徐道长请救他的小兄弟入内单独一叙。”
于是青山和青溪交待了两句,很快随魏子雄来到了内堂。此时徐若望已能倚床坐起,见到青山进来,那张黝黑的脸上难得堆满了笑容,轻声问道:“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原来年纪这么轻的。”然后又对众人摆摆手,道:“我和他单独说两句,你们先出去罢。”
青山颇为窘迫的站在床边,两只手不自觉的一直攥着裤子,待到章若言领得众人都出了屋子,便听到徐若望招呼自己,道:“小兄弟,来,床边坐。”
徐若望又问道:“小兄弟,能不能同我说说你师父是谁?”
“师父?”青山一脸茫然的望着徐若望,自己十岁前只有父母教养自己,十岁后就靠自己带着青溪艰难过日子,哪有钱请师父啊?
徐若望见状,却是笑道:“哈哈哈,江湖中高人都这样,嫌外面的阿猫阿狗聒噪,不太愿意说自己的名号,你不用紧张啊,我理解,理解得很。”
青山哭笑不得,只得说:“徐道长问话,我理应如实回答。只是教我砍柴做饭的,是我爹娘;教我一些做人道理的,是村里教私塾的方老先生。不知道长问的是哪个师父?”
这下轮到徐若望困惑了,说道:“呔,你这小兄弟莫装傻,我当然问的是教你内功的师父。”
青山瞪大了双眼看着徐若望,不知该如何作答,看起来也不像刻意隐瞒的样子。徐若望只得问道:“你当真不知道自己会内功?”
青山毫不犹豫的摇摇头,只听到徐若望叹了口气,又道:“那我问你,是不是再冻的天,你穿件单衣就够了?你的腹部,是不是有一股暖流游走全身,保你不惧风寒?”
“是。”青山点头答道。
“是不是心意一动,这股暖流会游走到要用力的地方,让你不管是奔走还是提物,都变得十分的轻松?”徐若望接着问道,“还有是不是有了这股暖流后,晚间看东西也变得更加清楚,身体也从没再生过病了?”
“嗯,确实是。”青山陷入了思索,自言自语道,“原来这是内功?我说怎么这两年,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还不习惯,心理怕得要死。”
“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怕什么。而且我看下来,你这学的多半还是顶级内功!”徐若望笑道。
青山皱皱眉头,说道:“徐道长,不是我刻意隐瞒,确实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是大概两年多前,突然变成这样子的。”
“小兄弟莫要说笑,我晓得你是万中挑一的资质,但要说你自己能悟出这么高深的内功法门,除非是神仙转世。”徐若望说道,“这不可能的,江湖上最基本的内功心法,就算给你了心法口诀,可要是没得师傅领进门的话,你练个十年八年也一样没用的。何况你这可是媲美我少阳周天功的顶级内功。”
“不,不,道长你别误会了。”青山忙解释道,“是差不多一年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村里的方老先生来借米,可我家里穷得响叮当,哪里吃得上米?想想正好前两天捉了两条鱼,晒好的鱼干应该差不多能吃了,便提了送与方老先生。没想到老先生接过鱼干之后,说了句甚么子可教后,拿着鱼干就往我胸口戳。然后我便吓醒了,当时就觉得胸口热热的,扒开衣服一看竟然真有道红红的印记。再后来也不晓得为什么,胸口的这股热流就从未断过,原来我这就是有内功了?”
青山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最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我碰到了方老先生,他唤我到跟前说了几句话,只是讲他马上就要搬走,又和我吟了几句诗,再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了。但他可从没说过什么练内功的法子。”
“唔,那你可还记得那几句诗?”徐若望忍不住追问道。
“记得的,当时老先生要我反复背熟了的。讲的是「少不登高,择水结茅。阳城驿北,是非纷扰。道之所在,碧波青宵。回肠荡气,乃得逍遥。」”青山说着不禁挠挠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道长,这几句我背倒是背得很熟,就是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道长你学识高,能不能和我讲解一下啊?”
徐若望口中反复默念这八句诗,乍一读确实不是练功口诀,只是叮嘱青山要往南边去,找个远离山脉又水波浩荡的地方住。但“道之所在”、“乃得逍遥”这两句,颇有道家的意蕴,想必内涵应该没那么简单。
况且自己昨晚在东崖边,可是和某个“高人”较量了一番的。而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番较量,还不是因为之前探到过一丝疑似明光之气。方才章师弟也说,东崖牢洞之中就这小子身藏内力,而且很像少阳一脉。那么极有可能他便是那位让自己神魂失守,差点命丧崖底的“高人”。不过幸运的是,这位“高人”并不想伤自己性命,自己泥丸宫被那道毫光侵入之后,神魂不仅没有受损,反而有所裨益,让自己心神更加凝实,想必往后的修炼将会有大突破。
但眼前这小子,分明又什么都不懂,或许是真有什么际遇造就了他,那他背后的这位真正的“高人”又是何意呢?看来答案应该就藏在这四句诗里了。
徐若望又小声读了几遍,干脆用手指在身前凭空写了下来。
少不登高,择水结茅。
阳城驿北,是非纷扰。
道之所在,碧波青宵。
回肠荡气,乃得逍遥。
才写到第二遍,徐若望的手指突然停下,轻声颤抖的念道:“少阳道回…少阳道回…难道真与我少阳派有莫大关系?道回,回道,难道是他?”
徐若望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急促的问道:“你刚说梦醒后胸口有道印记?还记得是什么样子的吗?”
“记得的,是大小两个框,小框套在大框里面,这样子的。”青山一边比划着说道。
可不就是个“回”字?
看来这小子果然有来头,来头还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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