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江湖》最新免费章节第六章:十年
第六章:十年
剑客的年纪和叶雨差不多大,一身乌色劲服,背后的长剑和他的目光一样锐利,随时准备着杀人,用眼神或者剑都可以。
剑客知道小木的下落:“你要找的小木,在向南一百里的一个闭塞小村庄,外人找不到。”
叶雨兴奋的两眼发光:“能带我去吗?”
“七两银子。”这是他带叶雨去找小木的价码。
叶雨很疑惑:“为什么不是五两,不是十两?”
“我只需要七两银子。”
于是,叶雨去当铺卖掉了李公子给他的一身华服,再加上身上的盘缠,把七两银子双手献给剑客:“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不着急。”
他们来到这里唯一一家玉器店,剑客用七两银子买了一支青玉发簪,显然是他早就看好的,他小心翼翼的把发簪收好。
小巷幽暗狭窄,路上散发着常年不干的湿气,两人留下的脚印深浅不一,叶雨跟着剑客走到小巷最深处的屋子。
屋子外,一个妙龄少女坐在一块青石上等候,她看见剑客走来,一双大眼睛就笑开了,笑的脸红羞涩,笑的情窦初开。
叶雨站在树下,远远看着剑客走向少女,红色的剑穗和少女的长发,在小巷的晨风中摇曳。
剑客从怀里摸出玉发簪,递给少女的时候,她的脸因羞涩红如剑穗,在剑客耳边轻声细语。
叶雨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能猜到那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海誓山盟,不禁升起一丝羡慕之情。
剑客将玉发簪轻轻插入少女的发髻,紧握她的双手,细细嘱咐后,收起情郎的温柔,便回首离开了。
少女依依不舍看着他乌色的背影没有挽留,她知道自己爱慕的情郎一定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红色的剑穗离少女头上的发簪越走越远,小巷的晨风,奏着一支无声的离别曲。
叶雨跟在剑客的后面,问他:“她是谁。”
剑客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叶雨换了个问题:“你叫什么?”
剑客道:“不要问。”
叶雨道:“你练剑?”
剑客指了指自己的剑不说话,仿佛已经在回答:你是不是瞎子?我带的是剑不是刀。
叶雨问道:“你认识小木?怎么会知道她在那里?”
剑客道:“你跟着我走就对了。”
叶雨没有再问别的话,因为剑客说:“我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你要是再多问一句,就马上滚。”
想不到还有比叶雨话更少的人,也许他把所有的话都留给了心爱的少女,叶雨索性闭上嘴,打算一个字都不多问,为了找到小木,这点脸色不算太难看。
剑客似乎也看出了叶雨眼里的不信任,说道:“那个村子叫牛家村,小木就在那里。”
只要这一点光明,真假与否,足以让叶雨前行下去。
哪怕这时候剑客忽然消失了,叶雨也一定会去那个牛家村看一看。
剑客忽然道:“你还有没有银子?”
叶雨道:“还有一点。”
他们来到镇上最大的酒馆里,要了几斤煮牛肉,几斤烧鸡,一坛说不上名字的酒。
剑客一点都不客气,自顾自的吃起来,他看上去不饿,却一定要这么多菜肴摆在桌子上。
叶雨问道:“我们是赶路还是吃饭喝酒?”
剑客瞟了他一眼,看出他话里的意思:“你要认为我是骗子,现在就可以走人。”
叶雨当然不会走,倒不是因为拿不回已经花完银子,万一他不是骗子呢?
剑客今天喝了很多酒,饮尽了此生不平,饮尽了前路漫漫,醉倒在床上时,手里仍拿着酒杯。
一直到第二天日晒三竿,他醉眼迷蒙的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叶雨一脸怨气的坐在自己对面。
“我们要赶路了。”
叶雨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抱怨,可剑客仿佛听不见,慢慢悠悠的从床上爬起来,还让小二端了壶茶过来。
剑客不紧不慢的用过早点,喝完一壶茶,才拿起他的剑,对叶雨说了一个字:走。
他们向南走,只要走的快一些,天黑就能到。
他们也真的走的很快,除了中间停在一个茶水摊上吃了些东西,他们一直没有停歇。
黄昏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小山坡上,隔着一片小树林遥遥望去,就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村子。
牛家村只有百户人,在一座山脚下,十分闭塞,如果不是有人带领,外人真的很难找到这里。
炊烟从破旧的房屋里袅袅升起,使这原本贫瘠的地方,增添了一份家的暖意。
如果小木在这与世无争的小山村里,过着一贫如洗,却十分充实的生活,也比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快活。
想到这里,叶雨感到有些欣慰,他迫不及待的加快脚步。
“等一等。”剑客停下了脚步。
叶雨回头。
晚风如少女的手,轻轻拂过背后的剑穗,他的脸上写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惆怅。
叶雨问他:“等什么?”
剑客没有说话,他轻轻的解下背后的长剑,缓缓抽出。
那并不华丽的剑鞘里,藏着一把寒光逼人的古剑。
刃口锋利,吹毛断发。
叶雨看不懂,剑客替他解释:“拔你的刀。”
叶雨道:“为什么?”
“你不拔刀,就很容易死在这把剑下。”
“你要杀我?”
“不错。”
“与你素不相识,为何杀我?”
“有一个人却对你恨之入骨。”
“谁?”
“李公子。”
叶雨的心沉了下去:“他人在哪里?”
剑客道:“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王员外派人杀的。”剑客道:“因为你放了王员外,他才有机会派人去杀李公子。”
叶雨道:“王员外怎么知道是李公子让我去杀他的?”
“王员外的仇敌只有李公子一个人,正如李公子的仇敌也只有王员外一个人。”
叶雨咬牙:“我早知道王员外不是好人,当时真不应该手软放了他。”
剑客淡淡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他们两个人都是为了争取筹集军饷的肥差。不管是谁,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实一定不会为此改变。”
叶雨道:“既然李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什么替李公子复仇?”
剑客道:“因为他是我的养父。”
叶雨懂了,这份恩情,与李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无关。
剑客抚摸着剑脊,道:“我的一身武艺是他花重金请高人传授的,给我吃给我穿,这把剑,也是他请上好的工匠为我打造的,生逢乱世,这份恩情太重了。”
叶雨道:“既然要复仇,你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趁我不注意杀了我?”
叶雨第一次见他笑,剑客笑的朝气蓬勃:“我在李公子那里除了学会武艺,也学会做人的道理,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剑客丝毫不认为自己很幼稚,他的目光移动,定格在远方的牛家村,道:“你的刀很快,学了这么多年剑的我,也想领教一下,况且,我还有求于你,如果暗杀你失败,我就没机会说话,也没机会让你帮忙了。”
自称自己不喜欢说话的剑客现在话变多了,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死了,请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带回牛家村,送到村口向北第四户人家,我奶奶一个人住在那里,她老人家一直等着我这个孙子回家。”
这才是他引叶雨来到牛家村的真实目的,用知道小木下落为借口。
叶雨冷冷说道:“把我骗来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
剑客又笑了:“因为我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报仇,你不会拒绝的。”
叶雨道:“你走吧,你的养父已经死了,杀了我,他也不会活。”
剑客道:“我的剑在手里,我不走,你也别想走。”
叶雨道:“何必呢?你家里还有个奶奶。”
剑客道:“我们的村子太贫穷,我十岁就出村谋生,二十年过去,什么苦都吃过,本来活不下去的,是李公子收留了我。比起奶奶,这份恩情也不得不报。”
叶雨道:“还有个女子等着你回去,你一定答应过她会回去的。”
剑客的眼里似有痛苦之色:“男欢女爱算得了什么,我负了她,所以那天我才把自己喝醉。”
叶雨道:“你应该回去找她,带着她去见你奶奶。”
剑客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是你。”
“她老人家看见自己的孙儿带着孙媳妇儿回家,可能这就是她晚年最高兴的事。”叶雨道:“而且,我也已经不想杀人了。”
剑客沉默。
叶雨道:“你为什么不先去看一眼你奶奶?”
剑客道:“我怕看见她老人家,就失去了杀你的决心。”
话已说尽。
长剑如一条发光的蛟龙,从像大海一样深邃的剑鞘里抽出。
右手持剑的剑客,左手已捻起了剑决。
马步是师父教他的,剑决是古老的剑谱里悟到的,江湖教会了他将二者合一。
他相信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就连他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师父不但教会他用剑,也教会他君子使剑,一定要儒雅,要大气。
赢,要赢的英姿飒爽,输,也要输的潇潇洒洒。
他刺出的每一剑,都蕴含着道家的思想,一个剑客该有的光明正大。
甚至在他出剑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招式,就已经表明了自己代表正义,长剑所指,皆是邪恶。
别人用剑换来名誉和虔诚,而叶雨的刀,不过是为了在这冷冰冰的世界保护自己。
他没拜过师父,也没看过刀谱。
他杀过人,杀过很多很多人,他拔刀同时就可以杀人。
叶雨的刀如一个黑影从刀鞘里窜出,没有任何架势和停顿,这条黑影就迎向剑客的剑。
刀剑相接,火花如流星一闪即逝。
长剑脱手飞起,无力掉在地上,剑客的虎口被震的生疼,他难以相信自己苦练了十年的剑,竟然被击落了。
叶雨道:“你走吧。”
剑客的目光如他的脸色一样瞬间失去色彩,他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羞辱。
叶雨看出他的痛苦,也看出他的生命还很年轻,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剑客咬牙:“我整整学了十年的剑。”
叶雨道:“你没杀过人,我杀过。”
剑客弯腰捡起剑:“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叶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说了一遍:“你走吧,你奶奶还在等你回去。”
“我不走。”剑客很坚决:“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走。”
叶雨道:“何必呢?”
剑客的剑又一次刺向叶雨,比刚才更快,更狠,他的杀意更浓。
就在他刺来的那一瞬,叶雨的刀刃已到他跟前,剑客只看见黑色的刀光闪过,自己手里的剑又飞了出去。
叶雨的刀刃没有停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划出一道血痕,他的目光里已有杀意。
剑客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叶雨道:“杀人不是什么神圣的事,活着回家,才有意义。”
他收刀回鞘,他相信剑客已经悟得了生命的真谛,在这春风里活着,回到故土侍奉年迈的奶奶,一定比死去更有价值。
于是他把离去的背影留给剑客,这样的背影只会留给朋友,不会留给敌人,尽管连他的名字和年龄都没有问。
可是叶雨也和那剑客一样,都还年轻,都还不懂人性的扭曲,他不愿相信仇恨可以将人完全改变。
剑客致死都认为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报恩和复仇,是男子汉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价值。
他的剑不再向之前两次那样光明正大,他使出了师父教他最凌厉的一招。
这是他师父毕生的绝学,教他的时候,师父说,这一招的杀机太重,只有与人同归于尽时才可使用。
现在这一招已经在叶雨的背后使出来了。
叶雨听到背后的长剑破空之声,下意识拔出了刀。
前两次没有杀意是因为站在他眼前的剑客是君子。现在,在他背后突然偷袭的剑客只是个小人。
滚烫的热血划过叶雨的刀尖,弥蒙的血雾在空气里四散,剑客倒了下去。瞪大的双眸致死都不相信这本可以与人同归于尽的一招,竟然失手了。
叶雨的目光也黯淡了下去,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壮,仿佛倒下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他伏在地上开始咳嗽,污浊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留下。
小巷昨日的晨风已成诀别,那个少女再也等不回自己的情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雨才吃力站起来,凝视许久眼前的尸体后,背在了身上。
他进入牛家村时,天已经黑了。败落的村子人烟稀少,一进村他就找到了剑客说的那间破屋子。
他不敢进屋,他害怕看见一个老人失去孙子的泪水,害怕看见这本该团圆的日子变成了死别。
他把尸体放在门口,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很急促,生怕走的慢一点就会被人发现。
在山坡上,叶雨还是听见了一个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划破长空,彻响天际。
可怜的奶奶等了十年的孙子回家时已是一具尸体,也许她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也许她再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叶雨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的眼睛已经湿润。
他在一个肮脏的泥潭里洗手,污水和泥土染满了他的双手和脸,他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疯狂的,一遍一遍的洗着,只为洗净粘在身上的鲜血。
或许剑客还不懂得团圆的意义,不懂得人间除了仇恨,其实还有许多美好的事。
泥潭边的叶雨,想起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团圆。
那是十年前的中秋节,叶雨走完一趟镖,赶在月圆之夜前回到了镖局。
汤剑离穿着三姨太亲自为他做好的新袍子,用料并不名贵,做工也有些瑕疵,却包含了三姨太对这个男人所有的爱。汤剑离很满足,四处跟人炫耀自己的新袍子。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大镖头也很高兴,仿佛这件新衣服是穿在自己身上一样。
月饼是大镖头这趟走镖回来时捎来的,有五仁馅儿的,也有芝麻馅儿的。
为了这顿中秋宴,厨房几天前就开始忙活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田里种的,把能找到食材都找来了。
丰富的同时还很新鲜,鱼是前天刚钓上来的,还在水缸里用河水养了两天。刚丰收的蔬果还带着霜,现杀的牛羊也是镖局里最肥最大的。
甚至,汤剑离还把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美酒也都拿了出来,一改之前大碗喝酒的豪放,拿出了自己珍藏许久,十分考究的酒具器皿。
叶雨回来时挂着笑容,他当然没忘记捎回几盒豆沙馅儿的月饼,谁让汤剑离两个嘴馋的孩子最喜欢豆沙馅儿的。
风餐露宿走镖日子,难得今年所有人都能回来,汤剑离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大团聚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一顿中秋宴足足开了二十张十人桌,镖师们把酒言欢,把昨日的奔波劳累抛在脑后,把明日新的的镖程忘却在酒里。
汤剑离享足了名誉和地位带给他的快意,只有和这些多年的兄弟相聚一堂,把酒言欢,对他来说才是最珍贵,最快活的。
先喝醉的是大镖头,他比汤剑离还开心,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放开怀抱畅饮了。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几位夫人,今天也兴致高昂的喝了几倍。
反倒是汤剑离自己,小口小口的喝着酒,他今天不想醉倒,他想多享受享受团圆的幸福。
圆月如玉盘,伸手可摘。
天快亮的时候,宴席才渐渐散去。没喝醉的睡在床上,喝醉的睡在桌上。
汤剑离看着叶雨,道:“我们再饮几杯?”
叶雨道:“好,我们喝醉。”
汤剑离亲自给叶雨倒酒,道:“我本想忍住不说,可我觉得还是要先告诉你。”
对面的叶雨双手接过酒杯,道:“什么事?”
汤剑离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是他今晚喝的最痛快的一杯:“也许,这是镖局最后一次中秋宴。”
叶雨很镇定,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是不是朝廷里有消息?”
汤剑离黯然点了点头:“卫王已经决定把镖局编入军队,除了镖局,还有少林,华山,丐帮和黑苗寨。过不了多久,招安圣旨就会下来。”
叶雨道:“镖局区区两百人,派上战场能有什么用。”
汤剑离道:“可是少林和黑苗寨人多,四股势力加在一起不可小觑。都是练武的,一上战场就能杀敌。”
汤剑离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招安,不过是卫王一句话的事。他手握几十万大军,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又哪来的能力反抗。”
叶雨当然知道汤剑离不愿归顺,道:“也许,镖局的兄弟们和你想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愿意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汤剑离摇了摇头,道:“很多弟兄们十几岁时就跟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成家的成家,生子的生子,走镖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可是从军,我不能替他们决定,也无权把他们送上沙场。”
两人沉默,汤剑离连喝三杯酒,醉眼已有些弥蒙,深邃的目光仿佛可以将叶雨穿透:“你是许国人,我更不愿强迫你为了我屠杀自己的国人。”
“尽管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让你与我一同杀戮许国,你也不会拒绝的,甚至没有怨言。”汤剑离继续道:“因为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是个懂得报恩的人,哪怕让你做些不愿意做的事。”
叶雨道:“这份恩我一直欠着,还不完的。”
“我不要你还,也不会强迫你。”汤剑离淡淡说道:“这些年你替我走镖从未失误,该还的,也都还了。”
汤剑离推开酒杯,直接拿起酒壶牛饮,抖了抖身上的新袍子,道:“恩仇没有尽头,人间快活的事并不多,比如我身上的新衣服,我见了太多恩恩怨怨,才懂得珍惜眼前的快活。现在要把这份快活拿走,去沙场的尸堆里舔血求生,我做不到。”
“保家卫国本应该是男儿的使命。”汤剑离拍着叶雨的肩膀,道:“除了舍不得自己和兄弟们现在的快活日子,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我最深最深的秘密。”
叶雨微微吃惊,道:“是什么?”
汤剑离站起后退一步,仰天快饮,直到壶中酒尽,才把酒壶小心翼翼的在桌上放下,注视着坐在眼前的许国人,释怀的笑了,道:“我也是个许国人。”
叶雨吃惊的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打碎,忍不住也站起来,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知道汤剑离宁死不肯归顺除了不愿弟兄们去送死,更因为是他不愿去屠戮自己的国人。
直到现在叶雨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眼前的汤剑离,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在许国有某种痛苦的过往,才会沦落卫国。他一直隐藏自己是许国人的身份,甚至连汤剑离这名字,也并不是真实的。
这并不妨碍叶雨对汤剑离的尊敬,汤剑离的人格反而在他心中更加高尚,他用他的方式,保卫着故国的山河。
现在,汤剑离不仅是自己的恩人,还是自己的同胞。
那一晚的中秋夜,叶雨带着这个秘密难以入眠。直到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起那个夜晚,什么卫国人,许国人,恩恩怨怨,在他心中都已模糊,唯独记着的,是那天晚上朋友们团圆的欢笑声。
这一切叶雨已经失去,人们怀念的,总是已经失去而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他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整整十年了,就算真的能找到小木,也许他也早已忘记该如何面对。
这十年,他流浪,他回忆,他痛苦,只有在醉后的梦里与小木重逢,他的灵魂才得到片刻安宁。
十年,在卫国的国土里,被路过的军队抓住过,被江湖术士欺骗过,和流民一起逃亡过。
面对种种苦难,神明对他唯一的眷顾就是让他活下去,用很痛苦的代价活下去。
他也时常倒在荒野,倒在城镇,倒在河边,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呕吐。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就要咳死了,却又奇迹般的活着。
树枝上最后一片绿叶开始枯萎,秋色已笼罩正片大地,寒冬将至。
衣着单薄的人在风中发抖,叶雨也在发抖。
他已习惯寒冷,如同早已习惯了饥饿。
这一群流民少说有几百人,在人群中的叶雨,除了目光稍微显得锐利些,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逃荒的流民顺着道路向南前行,前方有什么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可每个人都知道身后一两百里就是许国的兵马,所以他们走的很快,希望再走几天,就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树皮,野菜,嫩草,都是他们充饥的食物,身上带着干粮的人,则会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吃。
当这座雄伟的城池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时,走了十几天的队伍,从五六百人减少到不到四百人。
有些人是中途向其他地方去了,更多的是饿死或病死。
现在,这充满痛苦的旅程已经结束,人群对着眼前的城池欢呼雀跃,生机就在眼前。
可是很快,人们就发现城门是紧闭的,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
叶雨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人群是后来才知道原因的。
告诉他们城门为什么紧闭的是一个将军,将军站在城头俯瞰眼前的流民,中气十足的说:“许国的兵马就在前面,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守住这座城,为了防止有细作混入,城门不开,不能进,也不能出,违令者杀无赦。”
一些早已饿红了眼的男人不听劝告,他们冲到城门前,疯狂的敲,疯狂的骂,他们想进城。
过了一个时辰,城门前多了几具尸体,是被城楼上的弓箭手射杀的,然后就再也没人敢去敲门。
有些人绕过城池继续前行,而更多的人,则都因为体力不支而选择在城墙下歇息,叶雨属于体力不支的人。
这一休息就是好几天,城墙下不断有人病死饿死,也不断有新的流民到达这里。
城楼上一些好心的士兵,心中不忍,便冒着违背军令的风险,偷偷往城墙下扔食物。
叶雨在城墙下浑浑噩噩好几天,唤醒他的是饥饿,催他入眠的是疲倦。
在不断涌入的流民里,叶雨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一位故人。
十年过去了,他仍然穿着十年前青灰色的僧袍,满满的补丁。他的胡须比过去更白,化缘的瓷碗破了一个口。
老僧的眼神和十年前相比,仿佛更加看透因果,参透生死。
他走的比过去更慢,随时就会倒下,背也比十年前驼了。
从他的身影里能看出,一路上他走的很艰苦,他在远处看见叶雨时弯腰行佛礼的动作显得很吃力。若不是叶雨及时扶住了他,也许他就真的就要倒下了。
老僧还认得叶雨,叶雨也还认得老僧。
叶雨扶着老僧在地上坐下,四目相对,久久无语。
过了很久,叶雨才开口问道:“与大师一别,已整整十年。”
老僧上下打量着他,叶雨消瘦了,岁月如一把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时光化作一根根扎人的胡须留在叶雨的络腮上。
老僧道:“十年,弹指一挥间。”
叶雨道:“大师,可曾寻见你的师弟?”
老僧转着念珠,反问道:“你呢?”
叶雨黯然道:“我未曾寻得。”
老僧道:“给你的布囊打开了么?”
叶雨道:“打开了,烧了。”
老僧露出了微笑,道:“既已悟得,缘分自有汇聚之时。”
叶雨道:“与你师弟的缘分呢,可曾汇聚?”
老僧道:“阿弥陀佛,还没汇聚,相信冥冥之中一切安排自有其道理。”
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对,未能寻到心中之人,能在茫茫人海遇到故人,也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继续寻找下去的动力。
叶雨拿出身上最后一块素饼,递给老僧,道:“大师一定饿了,我这还有不少干粮,你先用,这是素饼,不带荤腥。”
老僧接过饼,道:“诳语,这明明是你最后的干粮。”
被他看穿后的叶雨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
老僧道:“你是个好人,不忍独食,若推还与你,你肯定不愿。”说着,老僧把饼掰成了两瓣,一半放在自己化缘的碗里,一半递过去还给叶雨:“这饼与你我都有缘。”
也不等叶雨同意,老僧就把半块饼塞回给叶雨。
然后他从地上站起来,把自己的半块饼掰成了两瓣,给了旁边两个饿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老僧重新在地上盘腿坐下,生逢乱世,他仍然保持打坐参悟佛法的修行。
叶雨道:“乱世民不聊生,难得有大师这样的人仍保持着善心。”
老僧道:“佛度我,我度佛,我度众生,众生度我。”
饿殍遍地,众生不知何时才能得普度,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老僧信。
老僧一双充满佛性的目光变得温暖,以一个老朋友的口吻,真挚,忠诚,轻轻的问叶雨:“这十年,你过的怎么样?”
男人的威严不允许流泪,叶雨的眼眶却已湿润:“我很孤独。”
整整十年了,他竟然找不到一个愿听他说孤独二字的人。他本以为说了就能解脱,直到现在对一个老朋友说出自己的过去,他才发现自己反而更孤独,更痛苦。
寒风很快将叶雨的泪痕吹干,他也问老僧:“你呢?”
老僧笑了,笑容里没有一点抱怨,没有一点痛苦:“天地万物,日月星辰,芸芸众生,都在伴我一路前行,我并不孤独。”
叶雨道:“你眼里的众生是等着普度的,我身边的众生却时常要害我。”
他又想起自己杀过的人,那些该杀的和不该杀的,杀完后悔或者不后悔的。
老僧道:“生是肉身活着,死是灵魂醒了,每个生命在苏醒后,善善恶恶,恩恩怨怨,都已成过往云烟。”
人性的善恶叶雨还未看透,老僧却已参悟。
许国的追兵一天比一天逼近,城墙下的人渐渐散去,还留在原地的,要么是快死的活人,要么已经是死人。
老僧不愿离去,他所信仰的佛法让他留了下来,他握住逝者一双双冰冷的手,默念着超度的经文。
无论逝者的手干净不干净,也无所谓逝者的手是不是流着血水,流着浓水。
叶雨问他:“是不是超度的经文念完了,他们就能去到极乐世界?”
老僧道:“有缘的自会去,无缘的,十遍经文也去不了。”
叶雨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替他们超度?”
老僧道:“他们本不该死去,经文是为了让他们在黄泉路上不孤单,念给他们听,也念给我自己听。”
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老僧不停的在躺倒的尸体间来回穿梭,嘴唇干的已开裂,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雨能想象到这十年里,老僧念过最多次的佛经,就是超度的经文。
梵经快而平和,念经的人无怨无恨,叶雨听不懂经文的意思,想必一定包含着佛祖对此人间最怜悯的慈悲。
老僧圆寂时很安详,他盘腿坐化在一块干净的地上,非常祥和,没有一点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慈祥的微笑。
他给这里的每一位逝者都念完了经文,悟透了生死,他没有一点遗憾。
直到太阳初升时,朦朦胧胧醒来的叶雨才发现老僧已逝。
刹那间,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故人都已离他远去。他对着老僧的佛身,本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孤寂涌上心头,他竟然悲痛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僧被火焰包围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坐姿,随着他一起火化的,还有一朵叶雨找来的莲花,这是叶雨对他最后的祝福。
他把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世人,上苍没有还给他什么,甚至连他的师弟都没还给他,可叶雨知道他走的路是自己选的,就算重活一次,老僧还是愿意为了愚昧的众生,不求回报献出自己的所有。
死后虽无人为他念自己生前为别人念过无数次的经文,可是有叶雨为他在地上沉沉的磕头,以及,那一朵已在火焰里化作灰烬的莲花。
无生无死,无怨无悔。没有极乐,没有地狱。
叶雨随着人群离开这座城池前,他把老僧的骨灰埋在土里,如同乱世随处可见的无名坟。
几十年后,在老僧的坟头上,长出了一颗巨大的树,这就是他的碑,树上茂盛的嫩叶就是他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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