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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阁》最新免费章节第九章宝儿

第九章 宝儿

门外的吴山见那女人越来越颠狂,甚至用头撞向了那垒满着稻草堆的洞壁,不由大急,他连忙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快步走进去抱住了那个女人。

“怡莲,你冷静点,你不要冲动!”

吴山紧紧地抱住那个胡乱挣扎的女人,要阻止她四处乱冲乱撞,伤害到自己。

“我要找我的宝儿!你别拦我!你?你是谁!”

“怡莲,是我,我啊,今天我提早来陪你了。”

“你?是你?是你!是你!”

那女人一声嘶哑的尖叫,好像醒悟起来了什么,她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死死地盯着吴山,盯着吴山充满疼惜与愧意的脸,冷不丁地,一下子就对他的肩头狠咬下去。

“唔……”吴山紧紧地咬着牙,也紧紧地抱着她,饶是肩上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疼痛,他都死命不让自己叫喊出来。

那女人用牙齿对着吴山的肩头又啃又咬,用手对吴山的后背又抓又挠,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松开,眼中的茫然也渐渐多,不多时分,她用头伏在吴山的肩膀上,双眼呆滞,便又疯言疯语起来。

吴山此时早已脸色苍白,流下虚汗,他的右肩轻微地在颤抖,肩上衣裳还有许多咬破了的牙印与道道血痕。

“宝儿在,一直都在,一直都陪着你……宝儿捉迷藏累了,你也累了,咱先坐下歇息歇息……睡一觉,便好了,睡一觉,宝儿便回来了……”

吴山一面应和着她的话语,和言劝慰,一面轻抚着她,让她起伏的情绪渐渐安静下来。

等到吴山把那女人抱到木床上之时,望着她那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他叹了口气,颓然地坐在她身边,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怡莲,你知道么,当年为了躲避那些纷乱与追杀,刚逃亡到这里的时候,宝儿才刚一岁多。有天,我正在房里写字,宝儿迈着他小小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用五音不全、口齿不清的小奶音向我喊着‘爹爹,爹爹抱’,我很是欣喜,抱起他,看着他可爱的脸,他却目不转睛地看我写的字,边看还用小食指含在口中,在那儿笑呢。等到我放下了他,他不允,仍要我抱他,他要看字,我抱他去外面,他就哭闹,那天,他就缠着我,一直盯着那字儿看了一下午。”

那吴山注视着一闪一闪的暗黄灯光,仿佛也看到了他的宝儿,用温和的声音,继续自言着。

“后来,宝儿也渐渐长大,更懂事了,我也不再写字,他却用木炭黄泥来东写西画。有一回,宝儿见到我,献宝似的,拉着我去看他写画的东西,指着它们,笑着问那是甚么?为何这些东西一直深深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写着画着,它们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而我,则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正是那天我写的‘人意安能违傲骨,浩气长存于青天’。这些字,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美观大方,一丝不苟,比我写的还要好看呢,要好看得多。”

吴山口中叨念,眼中闪动,手中也不自觉地在反复勾画着,很快,甚么“人意安能违傲骨”、“浩气长存于青天”的大字也于他脚下的泥地上一一而现。

“那个时候,看着那些大字,我不禁变得恍惚起来,因为我从未得教宝儿识过甚么字,更没有教他写过甚么字,而他,却能把小时候看过我写的那些字儿认认真真地给默写出来,这实在教我不安的同时,也带着好些自豪。望着孩子天真与期待的眼睛,可能他也在希冀着我能夸奖他吧,但我却没有夸奖他。前思后想之下,我还是呵斥了他,要他以后不可再乱写乱画,并且当着他面,忍痛把那些用黄泥写出来的大字一个接一个地给踩花抹毁了,因为,我也恐怕我们的孩子会走上我们的老路。你能想到么,当时宝儿的心不知有多难过,他眼眶中的泪,像泉水似的,不住地涌现,又流下来,他抓着我的裤腿,带着哭腔央求着我,要我不去抹它们,我每抹去一个字,他就加大一声哭啼,愈来愈大的十四声哭啼回响之后,他声音嘶哑,再也哭不出来了,只是红了眼睛,咬着嘴唇,不解地看着我,绝望地看着地上那抹去痕迹了的泥。”

说到这儿,吴山两眼发直,看着地上自己写出来的那些字,又伸出手来,颤动了一下,随后缓缓抹去。

“那天,我就如一个强盗一般,当着孩子的面,夺走了他最心爱的玩具,带走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也抹去了那道童真。从此以后,他每写画一次,我便打骂他一次,他越来越害怕,不见再写了,也不敢再写了,稚嫩的脸上难现了笑容,以前的宝儿是多么爱笑呀?现在呢,却总是忽忽不乐。我带他去河里游泳打渔,他木然,我带他去林中打柴打猎,他亦木然,我带他玩捉迷藏,他也魂不守舍。望着孩子脸上木刻似的面容,我不止一次的动摇过,我想带他读书识字,教他写文章,教他融会贯通,谁不愿自己的孩子满腹经纶,有出息呢?可我,我还是要忍住,我还是忍住了,我望而却步,我害怕,你也害怕,害怕我们的孩子会重蹈覆辙,走上我的老路。”

吴山越说越慢,看着那睡着了的女人,想去摸她的面庞,又止住了,随后叹了声气。

“不曾想,堵是堵不住的,宝儿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我早早打完柴下了山,提前回家,我要去镇上,给他买礼物,陪他过生日。刚进了院子,觉得安静一片,正要推正屋的门而入,我便在门缝中瞧见了我们的宝儿,他正在写字呢,他不知从哪拿来了我的纸,握着我的笔,对着我的书,正在一字一字地抄写,可能他一个字儿也不会读,但他是很专注的,聚精会神。我推开门,走到他旁边,他都还未察觉,仍旧抄着字。‘这个字念华,这个字念夏。’看着宝儿带着困惑写出的那两个字,我终于在旁边开了口,而宝儿也终于抬头,他看到了我,忽然脸上失了色,后退几步,像一个偷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他耳朵通红,很是不安,不敢看着我,不发一言,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笔。而我,也终于没有再责骂责打于他,走过去,把他带回到了桌旁,握起了他的小手,教他怎么正确地握笔,怎么正确地读出文字,那天,宝儿笑了,他一面微笑地写下去,一面用惊喜的童音生涩地读出了他写的字,‘长江’、‘黄河’、‘母亲’、‘父亲’……后来,去赶考的那天,宝儿对我说,他在八岁那年,他收到了父亲给他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吴山干裂的嘴巴一开一合,鼻孔也微微伸展又收缩,他神情萧瑟,对着他的女人,想再说些甚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久久而不语。

“我们的宝儿终于如愿读书了,他是很努力的,每每夜深人静之时,还不舍得放下手中的书,从不懈怠。好多次,他答不上我出的题,我便责罚他,他总是抿着嘴巴,主动伸出手来,任我打任我骂,也不抱怨一句话,打完便又去看书。那个夏蝉还在鸣躁不安的傍晚,我见他手背红了肿,仍抱着书,他看得入神,呢喃起来,‘妈妈,我真的很笨,又挨爹爹打骂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几顿打,我就能读好书,考上功名养活你们了!宝儿不要爹爹每日那么辛苦的种田打柴,不要妈妈整日地忙着采茶采桑,也不要妹妹穿不上绣花鞋,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们家的宝儿,他终于考了秀才,考了举人,入了仕途,但他,却去了遥远的地方做了官。很远很远,远到爹寻不到,娘摸不着,妹妹哭闹着不见了哥哥……可怜我的宝儿,临走时,黑色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当初我送给他的拿支笔呢。”

吴山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拿出一支烧得只剩了半截的笔杆,那布满焦痕的上面,还隐约可见几个灰黑的金字:“丹心照氵”, 看着它,他眼黑中失去了光彩,那一刻,吴山好像苍老了十岁。

“薇儿!你们不要碰我的薇儿!你们!你们要做甚么?放开!放开我!不!你们这帮禽兽!你们不得好死!薇儿!把我的薇儿还给我!”

正当吴山沉浸在那截笔的伤痛中,那睡梦中的女人忽而发出破耳般的尖叫,她在床上反复挣扎着,虽是在睡梦中,但情绪却极不稳定,她哀伤中夹着愤恨,愤恨中掺着无力,无力中带着绝望,吴山只能伏下去,抱住她,任她劈打自己,同时不住地安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过后,那女人闭合的双眼,自内眼角处竟渗出了道道血泪,看起来触目惊心。

过了好久的功夫,那女人才重新安静下来,为她拭去苍白脸上那些血色的泪水,吴山跪在床头,紧紧攥着她仍在颤动的手。

“怡莲,全都是我的过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不是我脑昏糊涂,宝儿便不会去读书去做官!不是我发了病,你和薇儿不会去林里为我采药,你不会被贼人糟蹋,薇儿也不会被掳走,你更不会因此被逼得害了疯!好好的一个家,全因我!我吴山没用,怎配当宝儿薇儿的爹?不配!我不配做你的丈夫!”

吴山愈来愈激动,低下头来,开始用脑袋狠撞到床沿去,额头流出了条条血丝,他声音中含着深深的忏悔与不甘,而原本魁梧的汉子,最后竟隐隐哭出了声。

“我吴山活够了!我去和那帮王八蛋拼命!活够了!”

吴山的声音不再低不可闻,而是低吼着,他红着眼睛,一手抓起柴刀,便要冲出去,可他刚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却拉住了他。他的左手,竟被他的女人,那还在睡梦中的女人牢牢抓住了,他回过头,看着独自躺在床上的那个清瘦女人,她在发抖,他艰难地止住了步伐,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手中的刀也缓缓落下。

“……。怡莲,要是我,我也去陪宝儿了,还有谁能照顾你,陪伴与你呢?你被他们逼得失了常,不分昼夜,天天哭叫,见人就伤,医也医不好,我没得法子,只能把你安排在这里,陪着你。你白天幻觉,看见我们的宝儿,晚上噩梦,梦见我们的薇儿,你一生善良,老天爷为何却要如此作弄于你?要你日日夜夜受尽这煎熬困苦呢?何其的不公!见着你痛苦,我有时便想,我们一起走了罢,一起到下面,寻了宝儿去。但我却又不敢,我怕我们的薇儿,如果有天,她能回家,回到了家里,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爹娘,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是多么的残酷!我不敢死,也不敢去报仇,我窝窝囊囊,浑浑噩噩,我是个男人么?我还能是个男人么?”

吴山脸上血与泪夹杂在一块儿,已分不清,他是个男人,是个父亲,也是个丈夫,但此刻,他除了能紧握着那个女人的手,他甚么都做不到,甚么都做不了。

“再有一日,那绿莺宗便要出林子来,征收一些年轻的外门弟子进去。而我们家,几日前,来了个白衣少年,我见他怀有不俗的武功,好几次,都想开口,求他帮忙,要他假意加入那绿莺宗,以绿莺宗弟子的身份去打探我们的薇儿,看能否在那里面,将她救出来。可我总开不了口。我们吴家,历来饱读圣贤之书,严守做人之道,从来都是行善积德,宽厚待人。而我,我吴山,现在怎能蒙着自己的良心,去引一位年华正好的少年,要他往火坑里跳呢?那恶宗里多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凶残之辈,未央要是去了,还不得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么?不成,这不成的!这少年,与我们家无冤无仇,哪怕他将宝儿养的鸡鹅给吃掉,但他对我们家够好的了,他给我们银子,主动为我劈柴做饭,我又岂可再多要求他做些甚么呢?”

吴山悲哀的神色中浮现挣扎之状,深陷的眼眶里,灰暗的光芒来回闪烁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他似乎说服了自己,也不再想去那些杂乱的思绪,他去拨弄好那女人凌乱的头发,安静了下来。而沉睡中的女人也安静,她舒展开眉头,整理好的散发中显露出了那带着许些清秀的苍白面容。

“你要是永远都不用皱眉,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看……”

吴山梦呓似的话语从永未央背后轻轻传来,而少年,则头也不回,默默离开了那发着昏黄灯光的小洞口,他踏着更加坚定的脚步,缓缓地走进了那混乱的黑夜之中,接下来,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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